二十一章:铁骑绝唱(中)(1/1)

大汉视西戎北匈南蛮俱为化外之人,这是千年渊源长流的底蕴所带来的傲气,也正是有这傲气才有匈奴马蹄跨不过的高大城墙,能有让人爱不释手的妙笔丹青,能有珍奇玩物,园林奇观。

除去燕阳府的十万铁骑是年年和匈奴在北塞硬碰硬的厮杀,燕云府和重岭府向来都是借助坚墙利器驻守九边城塞,与西陲无二。

看到这只有大汉皇朝才能以鼎盛国力打造的各式各样弩车从匈奴游骑阵中推出,马昊明心里那原本飘渺不定的猜测也就落到了实处。

皇朝有令,不许州郡工匠靠近九边城墙,就是怕这大汉特有的造器技艺流传到匈奴人手上,不论匈奴如何猖獗,甚至百年前那场国难之祸,也不曾让一件弩车、一位工匠到匈奴手上。

马昊明轻摘下五翎头盔,长枪横指,望着几百辆已经上弦待发的弩车,还有漫山遍野望不到边际的匈奴游骑,怒喝一声:“杀!”

……

长安,雨露轻沾。

前日才‘临危受命’拜将的上将军魏参站在紫禁深宫的宫墙之下,看着一叠又一叠被大汉皇室世代珍藏身封的竹简书札报出,然后仍在未央宫外的广场上,焚之一炬。

这些日子长安人心惶惶,以皇都京畿为傲的百万长安百姓像是一下被抽空了精神气,连大街上的人影都少了许多。魏参看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华盖下避雨饮茶,不禁陷入沉思。

烧毁刘氏历代藏书算不得什么,这长安城中如今姓刘的皇亲国戚不是死于猎场之变,便是自尽身亡,刚烈点的如巩昌侯,杀完满府上下老幼,不论是妻儿老小,还是仆从侍婢一个不留,最后自尽在先祖牌位前。人都如此,何况是死物呢?

城中幸存下来的权贵在那一日就默认了方庭之这诛九族都不为过的行径,比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娘们还要不如,世代领着汉室俸禄,一朝屋倒就换个檐角低头继续遮风避雨,单是从他受封那日,短短两天功夫,以往他这个御林将军连面都难见到的贵胄排着队往他府邸里送礼,更是坚定了他要扶持方庭之登上这千年不改姓氏的龙椅决心。

从龙之臣哪里比得上扶龙之臣?

他又想到素未谋面的方家嫡公子,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在方庭之有意透露下才知晓这些年各种暗里的动作不少都出自这嫡公子之手,对世家一直没甚好感的魏参不得不震撼于这位嫡公子的雷霆手段,这样的雄才伟略,才配让他才辅佐不是?

唯一让他疑惑不解的是,虽然还不能诏告天下这江山要易主,但方庭之毕生夙愿不就是坐上那把龙椅望向九州的锦绣山河么?泰天帝死都死了,城中那些死忠愚忠的大臣大多都在猎场丢了性命,少部分漏网之鱼也是尽皆寻死,根本不用御林军上门,纷纷悬梁的悬梁,自刎的自刎,剩了好多麻烦。剩下的就算眼睁睁看着方庭之坐上代表无上皇权的龙椅,又能如何?还不得捏着鼻子颤颤巍巍的跪下如往常一样高呼万岁?

可方庭之没有,看着泰天帝自刎在龙椅上后就离开了未央宫,再未踏足。

魏参猜不透,但直觉告诉他方庭之这样忍耐是有深意。

他看向低头饮茶,望着映红面庞的参天篝火,脸上波澜不惊的方庭之,这个在日后改朝换代的开国皇帝也望向他,两相对视,一切无言。

春雨淅沥,冷风刺骨。

泰天皇帝生前倚重的御史台成了人间炼狱,数百位上谏天子下奏群臣的御史只留下两个刀架在脖子后软了骨头的史官。

寒飕冷风吹拂起两人身上长衫赤袍,典型的大汉文官长袍,但在这个场景下就有些滑稽可笑,两人心中谈不上对这些千金难求世间孤本的藏书被焚有几分不怠或是痛心疾首,也生不起这个念想。比起雨滴落在身上带来的冰凉和浑身湿透的狼狈劲,更让两人如履薄冰的是正坐一旁避雨的方庭之,冷不丁的一瞥,可是透着肺腑的冷。

其中一名本都撕下一条白绫正准备咬破手指写上一首流传千古绝命诗的史官低着头,不敢正视方庭之,轻言轻语如蚊子般端端问道:“大、大人,太……令狐雄该如何定夺?”

方庭之眯眼侧头似笑非笑,谁能想到这在他面前温顺惊惧的史官年前还曾上书走谏泰天皇帝控告江南一线的平乱军营里有人中饱私囊,贪赃谋逆,在未央宫中当着文武百官三公九卿的面出列,铮铮措辞据道论理,那大义凛然的浩然正气模样俨然是要流芳千古,做后世圣贤。

可就这么一个敢在皇帝面前挺直胸膛卯足气力的傲骨文臣,在满城风雨仓惶间连咬破手指见血的勇气都无,目睹了数百同僚死在御林军的刀下后当即昏厥过去,差点被误以为是尸体拖出城外。

方庭之反问道:“那依你之见,应该给个什么?”

这史官腿一抖,险些就原地坐在了地上。僵硬着笑带着不敢肯定的口吻道:“大恶?”

方庭之心里骂道一句书呆子,大手一挥定夺道:“愚忠!”

书法造诣不输古人的史官赶忙磨墨,下笔开书。

大汉千年国祚,光是皇帝就有三十四位,更不要说历朝历代的文武大臣,在史书上留有姓名的一二品阶官员就有不下万人。其中多少忠奸善佞还不是靠撰书者来一笔盖棺?

大浪淘沙始见金,反正他方庭之就不相信史书上的忠臣就一定忠君,奸臣就一定是佞贼。就拿同日在猎场的三位官员来说,太尉令狐雄为天子挡下一剑,更是破口将他祖上数代都骂的猪狗不如,站在他的对立面,可他为何还要给个忠谥?不过就是后世需要这等道德楷模,才能把虚无缥缈的忠义贤良给描的有血有肉么?同样位至三公的王焕然更是如此,若他方家真能以家姓换国姓,王焕然必在开朝元勋上位列一席,免不了被世代歌功颂德,成为千秋典范。

但统领御史台百位史官谏臣的御史大夫梁云就没这么好命,不需多想一个奸佞小人的嘴脸就要刻画在史书上。

这种圣贤书上学不到的人情世故,早就千锤百炼成人精的方庭之可是熟捻的很。

春风一骤接一停,雨声互落一顿在生。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大好山河。

方庭之起身,两个已经浑身被雨淋透,愈发狼狈不忍直视的史官茫然顺着方庭之的视线看去,却除了大红赤瓦和白玉石阶外什么也看不到,生怕这谈不上不敬的举动引起这位说要他们脑袋片刻就能砍下的篡国老贼不悦,又俯下头继续研墨。

方庭之走出华盖下,身后两个侍从急忙张开油伞却被他抬手制止。他深呼吸一口,没去管还站在原地心思一茬接一茬的魏参,反倒扳起指头一一算来。

燕阳府十万铁骑覆灭毋庸置疑,号称可挡匈奴百万铁蹄的九边城塞没了十万杆虎枪的支撑比起一块豆腐还要不如,都不用上前踏上一脚,北原刚猛的寒风一啸,就晃如顺风草。待到百万部落踏进九州后,眼中只有金银珠宝财粮女人的匈奴哪管大汉的豪阀世家根基如何牢固?哪管劫掠之后是否还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驰骋北原的马蹄踏上几个来回彻底碾碎掉中原世家和大汉子民心中那可喻不可言的傲气和傲骨后,他方家在出手收拾掉这个烂摊子,水到渠成。

先有匈奴一棒喝下,再有他方家充当好人。到时还能有几个记得汉室刘家?

方庭之喃喃道:“乱吧,乱吧!越乱越好!”

他张开臂膀,仰天大笑。

只是笑声刚起就戛然而止,方庭之脸色不知为何阴沉下来,似乎是随念想到这一盘乱中收官棋局的执棋人,那身十年前敢与帝王谈笑的白衣风流。

他能容忍知晓一切的王焕然活下来,泼天富贵不输往昔,可如何能容得下一直出谋划策,能让一座千年长盛不衰的皇朝朝暮倾倒的姬城鸣活下来!

虽还未身披龙袍,没坐那龙椅,没受百官觐见的方庭之已然以天子自居。这帝王心术一生,就断无熄灭的可能。

他很好奇,能测天时,量地利、算人和的姬老头是否算到他自己的必死之局。似乎除了在长安那场大落之后再没有算不准的姬城鸣样样都看透,又如何不知他方庭之的心思?既然出力不讨好,当初又为何找上他?

一时兴起?还是只愿求死来一身换一国?

“姬城鸣,你要死在我方家开朝之前,我方庭之在此可向苍天许诺尊你为帝师,你无子嗣无亲戚,大不了到时候给你修一座比皇陵还要气派的大墓!”

方庭之袖摆复落,雨珠如同穿帘般稀稀拉拉洒下。

“可你要活到那时候,就只能注定无声无息的去死了。笠儿尊你为师,他下不了这手,老夫来!连皇帝我都能逼死,你又算的了什么!”

戾气横出,沾染这气氛的两名史官心神一颤,下笔又快上几分。

方庭之归回华盖下的梨木花椅,闭目憩息。

与此同时,北原之上;一万八千新锐营已破匈奴骑阵十二,跋涉五十里。

PS(最近偷懒了,后面全部找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