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如今大腹便便, 行动不便, 晚上睡觉,本就睡的不好,何况这两夜, 裴右安又不在身边, 更是难以入眠。这夜睡睡醒醒, 四更不到, 便再也睡不着了,心中记挂着他,却不知他城中之事进展如何了, 正在床上辗转反侧,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踏雪而来的脚步之声,立刻辨出是他,果然, 下一刻便听到他在门外轻唤自己的声音,心中欢喜, 坐了起来,披衣扶着肚子爬下床,趿鞋去为他开门。

裴右安在门外跺了跺靴履上沾着的积雪,才打起门帘弯腰入内,怀中便多了具香暖的柔软身子,嘉芙不顾他满身寒气, 扑到了他的怀中, 抱住了他, 仿似两人已经分开许久似的。

裴右安心中一暖,却怕自己冷着了她,说:“我身上冷,你快躺回去。”

嘉芙摇头,松开了他,帮他脱了外衣,拉到炉子前,按他坐了下去,裴右安抱她坐到自己膝上,问她这两天饮食睡觉,嘉芙说自己都好,又问他经过,裴右安简单和她说了下,半句不提自己杀人镇场,只道:“胡良才已被我暂时软禁了。事急从权,驻军绝不可调离,不得已如此为之。昨夜初布防完毕,我便具信报送陇右节度使唐老大人了,请老大人火速派人来此主事。”

陇右节度使唐老大人与卫国公裴显的父亲是同辈,卫国公早年尊他为叔父,裴右安则呼他叔祖。少帝承宁元年,顺安王摄政时,唐老将军告老归乡,数年后,顺安王登基上位,随着董承昴等一批朝廷旧将贬的贬,走的走,西北竟一时无人,顺安王又将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请出了山,老将军虽对顺安王谋朝篡位心怀不满,却不忍边境百姓遭受荼毒,遂领了陇右节度使一职,坐镇直到如今,已年近古稀,依旧未卸战甲。

数月之前,老大人与裴右安有过一次书信往来,字里行间,流露出再次解甲之意,对裴右安的遭遇变故,亦抚慰了一番,信中最后说,他知胡良才乃一猛将,从前也为朝廷立过功劳,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担心他日后贪功冒进,万一用兵不当,将置民于水火,谆谆叮嘱裴右安,如今虽为白身,却还须时刻牢记其父卫国公当年守这一方黄土的沙场英魂,若有危急,可便宜行事,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裴右安说的轻描淡写,嘉芙却依旧听的心惊动魄。但只要是他做的事,不管做了什么,哪怕是杀头的事,在嘉芙的眼中,也全都是对的。她除了崇拜,还是崇拜。

她钻进他的怀里,裴右安反搂着她,两人温存了片刻,嘉芙想起他昨夜必定一夜没睡,此刻应当又饿又累,要去给他叫饭食,好让他吃了早些补睡。

裴右安说自己出去,仿佛想了起来,又道了一句:“崔银水来了,被我关在了大门外头。等下你吩咐一声丫头,给他包点热食叫他拿了立刻走,不要留下他!”

嘉芙一愣,没想到崔银水这个李元贵跟前最得脸面的宫中小太监,怎么会在这时突然现身于此,便问事由。

“说是来伺候你的。”裴右安淡淡地道。

嘉芙又问了几句,得知崔银水独自一人,思忖了下。

她自然无须崔银水的伺候,但这个太监的到来,必定是皇帝的意思。虽然不知道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图,人既然来了,外面这么冰天雪地,想到这小太监从前对自己也算客气,还帮过她的忙,心中不忍,便道:“他自己未必也乐意来这种地方,想是奉命行事而已,外头这么冷,无论如何,先叫他进来暖暖身子吧,留不留,我听你的。你想必也累了,先躺躺,等下饭食好了,我叫你。”

裴右安见她要穿衣出去了,急忙抱了回来,放在床上:“你就是心软。罢了,让他先进来取暖也好。只要不要留下他。”

天亮了。

他已经两夜没有合眼,吃了些东西,洗了个澡,被嘉芙催着躺下去睡觉,他却要她陪着睡,两人睡了才不过一两个时辰,城中就赶来了人,说新收到消息,发现胡人原本发往剑门关的前锋骑兵折道,似往边境而来,李睿等人急请裴右安前去议事。

裴右安醒来,立刻起身。嘉芙默默服侍他穿了衣裳,送他出去,靠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裴右安走了几步,忽又返身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会尽快回来,陪你一道,生出咱们的孩儿。”

他用力地抱了抱她,随即快步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嘉芙慢慢地回了屋,坐在那里,忽然想起崔银水,问了声。檀香道:“早上不是叫他进来烤火了吗?他自己不进,就啃了几口馒头,这会儿还跪在大门外呢。”

嘉芙蹙了蹙眉,叫檀香去把人叫进来,没片刻,见那崔银水来了,一张脸冻的犹如被霜打过的萝卜,白里泛青,眉毛头发上结了层冰霜,两个膝盖裤腿上沾满冰雪,瞧着寒气已经透进里头,整个人瑟瑟发抖,进了屋,看见嘉芙,手足关节僵硬,一时竟跪不下去,整个人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仿佛一条冰棍,连舌头似也冻住,话都说不出来了。

嘉芙吓了一跳,急忙叫来老丁夫妇抬了人下去暖身,半晌,那崔银水终于泛回了些活气,回到嘉芙跟前,跪了下去,感激万分,向她磕头道谢。

嘉芙道:“我这里无需你伺候,你也不要再那样跪在外头了,你回吧,见了你干爹,代我向他问个好,就说我们这边用不着派你来伺候。”

崔银水不住地磕头:“求夫人可怜可怜奴婢。这趟出来前,干爹发过话的,说要是被赶了回来,奴婢也就不用在宫里待着了。奴婢无父无母,十岁起入宫,成了一个废人,要是被赶出了宫,奴婢也就没了活路……”

他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嘉芙知他在夸大其词博取同情,皱眉道:“万岁突然要你来这里做什么?真就伺候这么简单?”

崔银水立刻指天发誓,说要是有二心,罚他下辈子也做太监,赌完了咒,仿佛想了起来,忙道:“对了,奴婢这趟过来,还给夫人带来了一封泉州家书。”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上来。

此地偏远,若非官府,寻常人和关内本就难通音讯,何况泉州,更是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也就年初之时,嘉芙到来之后,裴右安多方打听,终于在城中寻到一个祖籍福建的伤归老卒,给了钱,托他将嘉芙的一封平安信带回了娘家,如今忽忽一年过去了,嘉芙虽深信家人应当一切都好,但有时想起,还是有些挂念,此刻忽然听到带来了家书,喜出望外,急忙接了拆开。

信是孟夫人写的,说四五月里,收到了她的报平安信,知她和女婿在那里过的一切都好,甚是安慰,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身体也未再坏下去,叫嘉芙放心,叮嘱她和女婿要自己保重好身体,盼着能早日相见。

信的末尾,说到了她哥哥的婚姻之事。说先前女婿风光着的时候,家里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有意结亲,连地方里的官员也有,当时险些挑花了眼,不想一年前,女婿出事,被贬出关外的消息传开之后,家中便门庭冷落,原先那些有意议亲的,全都改了口,再看不到人了。她便张罗想娶玉珠进门。经此大起大落,老太太如今心态也和从前不同了。见玉珠稳重、能干,过来这一年多,里里外外,帮自己管的无不妥当,又知孙子一心想娶她为妻,故也不再反对。原本就想来信告诉嘉芙这事,只是苦于天南海北,信无人可带,恰好有日,竟有个人自己上门,说要去往关外,可为甄家人捎带家书,孟夫人喜出望外,当即提笔写了书信,托那人带去,盼望能送到嘉芙手中,免得她挂念家人。

嘉芙将母亲的信来回看了好几遍,欣喜不已。

崔银水偷偷瞧着嘉芙,见她面带激动,忙又恳求:“奴婢虽说是被派来这里服侍夫人的,却知夫人是一等一的好主子,奴婢心甘情愿伺候,求夫人不要赶奴婢回去。”

“便是真要赶,也求夫人可怜,等开春天气暖了再赶……这会儿实在天冷了,奴婢来时,冻的一只耳朵都差点掉了……”

崔银水哭丧着脸。

嘉芙瞥了他一眼。这样的天气,终究不忍心真就这么强行赶他上路。想了下,道:“罢了,等过了冬再说吧。我这里不是皇宫,你不必贱称,跟我们一样说话就好了。也不必动不动下跪,没那么多规矩。你记着,要老老实实,若有什么花花肠肠子,我拿你没办法,我夫君的厉害,你也当知道的。”

“是,是,多谢夫人!”

崔银水欣喜万分,又朝嘉芙磕了个头,这才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这崔太监便如此暂时留了下来,勤快异常,事情抢着做,嘴巴又甜,对着檀香木香,满口的姐姐长姐姐短,没半天,两个丫头便和他熟了起来。

当天晚上,裴右安打发了个人回来,给嘉芙传了封简信,信上说,此次战事,起源于胡良才的细作被胡人发现,胡人知他立功心切,遂将计就计,做出一个做了万全准备,预备出其不意攻打剑门关的的样子,意在声东击西。据探子回报,胡人骑兵不日便到,他今夜动身去往边境,安排紧急撤民,布防守军,接下来数日可能会有一场战事,无法回来,叫她安心在家,不必挂念。

嘉芙看了信,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心中却如何做得到不去挂念?每天都在盼着他的消息,终于在他走了七八天后,收到确信,说几场战事之后,昨日在距离素叶城两百里外的素叶河畔,裴右安亲领士兵,一场大战,彻底击溃了胡人攻来的数万骑兵,胡人死伤惨重,余部仓皇北退,再不敢入侵。

消息传至素叶城中,民众欢声雷动,不顾天气严寒,许多人带了酒食衣物,自发出城数十里外,迎接犒劳裴右安和他领的军士。

料场里的人,得知消息,也无不欣喜。

嘉芙又收到裴右安的一封简信,说自己天黑前尽量赶回。

嘉芙压下心中激动,实在等不到天黑,傍晚便叫檀香木香扶了自己,慢慢去往料场大门,想在那里等他回来,行至半路,忽然感到腹部一抽,裤下慢慢有热流涌出,人便定在了原地,紧紧地抓住了檀香的手,慢慢地道:“我大约快要生了,扶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