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郁散难解。此时此刻,我在不厌其烦的决心分离与偶然重逢之后,终于感觉到了一种逃脱不开的无力,几乎不敢睁眼审度眼前的场景。
我们这一行人,有老师有学生,有中国人有阿联酋人,还扛着一台专业的摄像机,一迈入图书馆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云宇树也不例外。他抬起头,先是看到摄像机,再是看到我,最后,目光牢牢地锁在穆萨身上,目光中有难以言说的深意。
刘老师拍了拍我已是木然的肩膀,指着云宇树问我:“这应该是个中国学生,你认识他吗?”
我很想说我不认识,可情势不容,只得无奈地轻轻点头:“认识。”
“你上去同他说一下,也就十几分钟,不会耽误太久他上自习的时间。”
“好……”我已无力再挣扎抵抗,应声而去,站在云宇树面前,倒是他先开口了。
“这是准备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愠怒的情绪,“你不是说你与他不熟吗?”
我刻意地回避了云宇树的第二句反问,只单单把刘老师的交待告诉了他。作为一个深谙此道的中国学生,云宇树十分理解,很快答应下来。他双眼微眯着瞟了眼穆萨,蹙了蹙眉,语焉不详地再次提醒我:“闵汐汐,你不要玩火。”
我垂下头,没有应答。
天意弄人,在情思与机缘的蹂躏下,不仅我和穆萨屡屡纠葛,还在刚被云宇树拆穿心思不久后的现在,酿成了一席三人对峙的局。而在这局中,我们还不得已强颜欢笑,对着摄像镜头,摆出一副求学若渴的探讨架势。
“两位男同学坐得再近一点,旁白的书本再堆得高一点。”摄影师用中文低声指挥道。
穆萨听不懂汉语,云宇树只能铁青着脸,朝穆萨身边挪了挪。桌上摆着云宇树的书本和用过的草稿纸,我们三人各执一支笔,神情都有些严肃。宣传片不需要出现我们的声音,画面背景会另附上伴奏和旁白,再加上我们不忍打扰图书馆的安宁,因此只需要哑巴一般地作出各种口型和表情。
“讨论再激烈一点,神情再雀跃一点。”摄影师继续发号施令。
这画面看起来甚是滑稽,我和云宇树努力呲牙咧嘴地摆出种种活络的表情,假意用笔在纸上涂写着什么,佯装出一副讨论激烈的样子。尽管我们的嘴唇不停煽动,却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活脱脱一场单调的哑剧。而穆萨,则从头到尾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努力配合,但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尴尬与不适都写在了脸上。
这一刻,我突然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该把他叫来做这为难的事。可他明明不喜欢,为什么不拒绝呢?明明上午还看见我就逃,又为何在我提出要求时予以援手?他知道不知道,但凡他有一丁点的纵容,都会令我花数倍的时间才能稀释消耗。
“不行啊,这效果还是不好。”摄影师把我们唤过去看方才的片段,在无声的一片静谧中,我和云宇树口舌煽动,而穆萨夹在我们中间,时不时忘记张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这样可不行。”刘老师摇了摇头。
穆萨沉吟,半晌,提议道:“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只要有声音,我就知道应该接话。这种单纯的哑剧,实在演不过来。”
“好。”率先答应的,竟是云宇树。当然,刘老师和摄影师的英文不太好,由我转述回去,他们才理解。
为了不打扰别人,我们找了一个人更少的角落,重拍画面。e走太近。”再看他的表情,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像是刚刚提出了一个相当笃定的学术论点。
“我知道。”穆萨点点头,又做出困惑的神情,“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云宇树耐心化解着阿联酋学生的困惑:“当然有关系,我要为学妹的未来考虑,不能让她继续蹚浑水。”
我已是听不下去了,用中文低声驳斥道:“云宇树,你少说点话!”又对穆萨解释道,“你别介意,他这个人就是喜欢瞎想。”
穆萨听见我训斥云宇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没事,挺好的。”
“ok!”摄影师关掉了机器,开心地把方才的画面重新回放了一遍,一边看还一边点头称赞道,“这次拍得不错,两个中国学生一同帮助阿联酋学生解决学习问题,有合作,有反对,经过一番学术的争执,最后阿联酋学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终于解决了问题。”他欢快地拍了一个巴掌,“大功告成,可以走了!”
我僵怔在原地,心觉这个结论十分好笑,却又凄哀地笑不出来。
刘老师上前,感激地同我握了握手:“汐汐,这次多谢你。”
我还有些茫然,方才那么久都没搞定的事,这么几句话就顺利结束了?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我干笑着回道:“不客气。”
“那我们就先走了,今晚要乘回国的飞机。”
“这么快?我还想和您多说会儿话呢。”我有些失落。
“以后还有机会的。”刘老师冲我笑笑,又同云宇树和穆萨挥别,便与摄影师一起离开。
安静的图书馆角落,人烟稀薄,只赫赫地站着我们三个人,气氛陡然沉静。
一时的无声令我错愕不安,手指绞缠在一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别过头不看他俩中的任何一个,轻声道:“既然没事了,那我先走了。”说完,碎步便朝门口移去。
“等等!”云宇树的叫声滞住了我的动作,他挑了挑眉,凝住神色,“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啊?”我脑中已是混沌不清,而一旁,穆萨也打量着我和云宇树,一脸揣测的神色。
我从未看到过穆萨这样的表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是温和而儒雅的,未曾出现过这般窥视计较的样子。他能计较些什么呢?他都快成为别人的丈夫了。可即便知道这点,我的心依然在他揣测的目光中煎熬无比。此番命定,是上天刻意的搅局,抑或只是露水逢源的一瞥?e,你忘了,你答应过今晚要陪我的。”
他的话语焉不详,带着深深的歧义。语毕,穆萨一个眼神扫过来,竟是带着几分阴冷。
我打了一个哆嗦,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开口解释这其中的曲折。犹豫间,云宇树已是大步迈来,不顾环境和法令,拉过我的手腕,一个用力,转身拽着我离开。
此刻的我,已是手脚无措,有了外力胁迫,只得趔趄着跟上。走了十几步,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穆萨还站在原地,一脸的愤怒和忍耐,隔着大片的空气,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体传来阵阵阴沉的气息,折磨着我,令我难以呼吸。
身置迪拜,云宇树也明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我如此亲密。一离开穆萨的视线,他便松开了我的手腕。
“你是故意的。”我没有责问,没有气恼,甚至没有怀疑,只淡淡地陈述着这句话。
“我是为你好。”他语重心长。
我没有辩驳,停在图书馆门前,竟发现天居然嘀嘀嗒嗒下起了雨。这是迪拜沙漠的雨水,来到这里好几个月,这是第一次遇上雨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隐约的进进出出,隐约的来来回回,隐约的街头男女。或者他们是陌生人,或者他们是朋友,或者他们是夫妻。
如何怎样。
“好难得的雨。”我喃喃念着,突然想起之前听别人说过,阿联酋穆斯林对于这极为难得的雨水,认为是“圣水”,不怕淋湿,甚至愿意穿着心爱的长袍尽情浇润。穆萨,他也会如此吗?
我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张嘴让雨水滑入我的唇舌。原来,这里的雨水是甜滋滋的,清凉没有怪味。可心底,却隐隐有些发苦。
“走吧,去给你庆祝生日。”我说,“连老天都为你的生日洒下甘霖,多难得。”
云宇树否认,“不,老天是为了帮助你心情舒畅。”
我们都笑起来,心里稍稍有了些慰藉。这次同穆萨意料之外的再遇,伴随着这场罕见的沙漠之雨,便这样结束了罢。就让雨水清洗我纠葛的情绪,心思若不扰攘,恩恩怨怨也就荡不开了。
云宇树带我去了一家预定好的餐厅,我从包里拿出给他的生日礼物,递给了他。
“还给我准备了礼物?”大概他看我一整天都没发话,以为我全然忘记了。
方才,我的确意识混乱没想起他的生日,但礼物是几天前就准备好的,刚好比上次他替我换手机屏幕的钱贵一些。
他拆开礼物,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刚好想换皮夹?”
我笑道:“上次你陪我去修手机的时候,注意到你的皮夹已经用过一些日子了。”
他开心地翻看着我送给他的礼物,当即拿出旧的,把里面的物品尽数换到新皮夹上。
我逗他,笑着问:“急切到这种程度?”
“那是当然,你送给我的东西,我都要时时贴身携带。”云宇树把鼓囊囊的新皮夹收好,眉眼都笑弯了,瞧着我的神态也很放松,又顺势补上一句,“就连你,我也想时时刻刻携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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