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射进大殿的第一束阳光,照在了徐平的脸上。
徐平眯眼迎着阳光发了一会呆,好像看见了这个天下的光明。心有所感,微一转头看殿上坐着的赵祯,正在看着自己。与自己目光相交,赵祯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间徐平想起了自己中进士的时候,唱名的那一刻,记不清赵祯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徐平偷偷向赵祯回送了一个微笑,这是他们的默契。
徐平来到这个世界,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建功立业。他跟赵祯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私下交往,少年的时候两人还有时候在一起聚一聚,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
赵祯和徐平的君臣关系,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多事情心照不宣而已。在觉醒自己的文明意识,真正胸怀天下之前,碰到今天这个自己讲理政的关键时刻,阳光照过来重现当日唱名时的场景,内心一定会长出一口气。这样一件事情,说不定就会赵祯更相信自己。
当文明在徐平的心中觉醒,胸怀天下,这就是徐平和赵祯之间的一个小玩笑。就跟大家碰面,说今天我出门听见喜鹊叫,你也听见了,真有意思。现在徐平跟赵祯只有身份地位的区别,脱下了这身公服,大家都还是个俗人,该一起喝酒一起喝酒,该一起吃肉一起吃肉。没这个兴趣,大家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穿着公服犯了错,谁犯错处理谁。自己犯错,赵祯贬自己的官,赵祯犯错,自己把赵祯流放,让他一个人反省去。
五代皇帝更换稀松平常,一言不合杀皇帝全家是家常便饭。皇帝想明白了,宁愿一个人呆着反省,也不想被杀全家,这种意识反而在地位最高的皇帝身上先产生出来。于是他们宁愿,把政权的把持者,从一群拿着刀的武将换成这么一群士大夫。这是统治者的自然反应,皇帝的位子甩不掉,先弄得安全点。
这就是公天下,来自于祖先文明传承中,该如何在政权中摆正自己的位置。
政就是正,自己的位置摆正了,施政自然也就顺畅了。
儒之称为学,不称家,因为只是对过去文明的记述。后面加进典籍来的,都是在天下未成的时候,治理者从过去的文明兴衰中找办法,学着他们的办法一点一点试,慢慢修天下之德的过程。儒在官不在民,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当了官就是儒了,而是来学了,才是儒了。儒生之类的称呼,是指准备进入这个队伍中来的人。
学祖先的理政怎么学?从哪里开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文明的世界里说话就是这么简单明白,不带修饰,也不含任何褒贬和爱憎。没有明德,就是没有胸怀天下,还有困惑,要解惑。读经典的过程不是从里面学施政的理论,那里面没有,只是在明德。
当你最终无惑,在精神上认识到了,周围的人跟你没有不同,他们做出任何选择都无关对错。做出跟你不同的选择并无品德好坏、聪明愚蠢的区别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在精神上毫无高下之分,这就是明德。明德,自然就进入了祖先留下来的精神文明世界。
来到了精神文明世界,从典籍里自然而然就看见了祖先留下来的文明,看见了天下的兴衰。胸怀天下,指的就是思想从个人中解脱出来,找到了跟自己有同样精神文明传承的人。在这里面,大家跟祖先一样,没有什么高下之别,思想上没有争。
明德,则典籍记载的文明兴亡一眼可见,不会再去讨论记载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问别人是解惑,别人是替祖先在向你解释。在精神上他不比你高,因为知道的只是祖先在灵魂里留下来的文明记忆,没有比你多,也没有比你少。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就是一句感慨,自己努力一辈子也没比别人强。学通了发现原来人在精神领域没有一丁点的高下差别,反而是在术上有你懂我不懂。明德的学儒之人不会岐视百工和农民,反而会尊敬,他们有自己所不能通的知识,自己却没有他们不懂的知识,只是人家没在这上面用功,没有通而已。
明德,就看见了自己祖先文明的起源。
天地分,人生,不是说人是由天地生出来的,而是祖先们认识到自己是人,聚到一起凝聚文明,起点就是天和地。那些典籍,就是演示在面前的神话故事。
文明的起点,祖先聚到一起,决定组建一个大家庭。他们指头上为父,称天,指脚下为母,称地,这一群人就是天地之子。各人的小家从属于大家,大家照顾小家。
这个天地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围绕在怎么维持这个家,理政就是持大家。
政本初心,就是执政者,要找到每个文明发展的关键节点,那个时候让文明维持住大家庭不散的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一切制度和施政皆可变,这些关键原则非生死关头不改。
人的灵魂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来自于文明的传承。文明的传承是灵魂的种子,在这个传承上形成各种各样的性情,各种各样的态度。
人超脱了自己后天附着在灵魂种子上的性情,在精神上就进入了祖先所留下来的文明世界。精神世界是由当初文明形成时指父为天的天,和指地为母的地所形成的,后来这个文明内的人一直在这个原则下处理内部事务,漫长的时间形成了自己的传承记忆。
文明不绝,这个维持大家庭不破的精神世界就不灭,政治一直在这个天地进行,是一个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地方。宗教文明中,这就是宗教的神庙。而天地文明中,这一群人的祖先只相信自己人,要神他们就自己当神,要鬼他们自己当鬼,一切都由自己来决定。
进入了这个精神天地的文明世界,就学会了文明的语言。因为进入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彻底无私,觉醒了文明记忆的人,典籍里带着私的记载,文明语言里的感情,都被从这个世界里去除了。文明世界里的讲话简单直接,不含善恶褒贬,一听就懂,这叫无惑。
徐平来这个世界是捏着鼻子在读圣贤书。因为他前世一个伟人说过,如果我们也到了自己没法统治或者遇到难处了,也要把孔子请回来,说明你也快完了。前世听不懂,进了这个世界一听就懂。这就是在说一句大白话,小康时代不能用别的办法达成治世,就不得不放弃从外面学来的办法,重新去寻找祖先留下的办法。他觉得试试不用祖先传下来的一套旧规矩,能够更快地跑步进入大同社会,或者是为了聚内而对外。
他的时间不够了,试不出来这个办法的结果,只能把任务留给后人。
政治去除了迷雾,就看清了在干什么。徐平进行军改,用士大夫参军,就是学了前世那个伟人的办法。武德充沛,用武德补文德,文德充沛,用文德补武德。政治只要留住了祖宗文明形成时的原则,制度和施政一切可改,随民心所欲。
后来随着生力发展和人的欲望的发展,越来越不能实现相对满足,内争外争不断,这个天地之大家也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经过了漫长的动荡,最终他们还是决定重新走到一起来,像祖先一样生活。指出来的父和母不能解决纷争,他们决定一部分人去扮父亲,一部分人去扮母亲,自己来代替父亲和母亲做决定,来维持住这个家。
一部分进入政权的象征,最初的明堂,后来的朝廷、衙署之类,扮演父亲。剩余的人在政权治理下生活,以自己的心代母,来查父亲的施政。
政治严肃吗?政治一点都不严肃。天地文明面临天地不得不分的时候,用了一个孩子们一群去扮演父亲,一群去扮演母亲的办法,来维持自己政权家的凝聚力。只要在这个文明内寻找凝聚力,循着历史一步一步形成政权向心力的轨迹,一直用扮演的方法施政。
穿公服是扮,治国理政是演,去除了自己的私心,大家各自在天下扮演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官员要穿公服,因为他们不能真绝自己的欲,脱了公服还有生活。官员穿上公服之后的威严,来自于扮演的父亲的角色,就是父严。穿上了公服,还做自己,有扮而无演就叫装。你在这里装,没有人理你。不能进入这个人群的政权内部的人,就是吏。
此时文德殿里,其实就是一群人穿上公服,各有各的位子,一本正经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只有自己也有了这个意识,才能真正认识到他们在干什么。
这个过程,其实跟宗教文明非常相似。如果文明需要神才能治理,他们就自己来做这个神,要鬼才能让神跟人相通,他们就自己来做鬼。
徐平在这里一人压众人,要一道德,不是因为他聪明,也不是因为他能干,到了这个层次那些评价就没有用了。美丑、高矮、胖瘦、智蠢等等,只是祖先在文明形成的时期来形容身边人的,没有任何高低贵贱的分别。后来有区别了,是文明消散,这些区别跟满足自己多少欲望挂上了钩。徐平靠的,是那多出来的一千年,包括殿里的这一群人,传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一道德这帮人已经完成了,徐平只是穿越千年而来,把这个结果告诉他们。
寻到了天地初心,则政治就是那么一回事。政权要民忠,忠从哪里来?忠义,两个字就告诉你了对民示义,忠自然就来了。政权对民的心不能强求,而民对政权可以撒娇,这是父严母慈的施政逻辑。政权的严,只能从对制度一丝不苟上表现出来。
典籍里对这些人的情绪反应,留下最多的就是抱怨。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诸如此类,史不绝书。他们来做官扮演父亲,只是找不到管理这个大家的父亲和母亲,只好自己来扮演。穿上公服就不是自己,脱下了公服才能放纵一下。一切的威严都来自于身上穿的衣服,那个时候他不是自己。属于他自己的,只有死后给一个功过评价。这评价有多少意义也说不清,因为功过自在人心,好像那个身后名也没多少意思。
要调和制度死板和民心多变的矛盾,还要有一个人来扮演皇帝。行天听,查民心,制度不能执行的偶然状况由他来干。他就是这个政权的象征,扮演天下之民的父亲。皇帝最重要的任务是查民心,不断地让政权向民心这个母亲靠拢。
赵祯的评价是万事不会只会做官家,他本来就是扮演的皇帝,多一点都不想干。这天下又不是他家的天下,他是在皇宫里上班的,凭什么要比别人多出力。
文明世界的政治其实就是儿戏,因为没有人教他们怎么来让人与人相处,他们要结成一个群体,必须一切要去自己摸索,一点一点去试。文明还没长大,他们只好用儿戏的办法来处理政治。童言无忌,文明政治中的语言浅简直白,只是简单说一件事情,没有背后不告诉人的真相。文明远去,后人只是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做而已。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历史就只是娱乐,爱恨情仇只是文明留下的痕迹。
后人的政治,是从这些文明的碎片里面继承来的。后人认为,历史上那件事,傻子都知道要怎么做。但在文明世界里,他们必须遵守文明的约定是一,很多事情确实不知道怎么做是二。文明的政治还处在儿童探索期,后人看到的别的文明碎片他们不知道。
一个政权,就是这样用持之以恒的施政原则,强构了一个精神世界出来。在这个精神世界里维持这个文明下的人心不散,这就是文明世界的政治。当去除了文明内核,才会看起来跟世俗政治有相似之处。
进入到了这个虚幻的世界实施现实统治的人,有奸有邪,有贤有良,有私心的,有大公无私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理想归于理想,现实终究还是归于现实。
进入这个精神世界的人,扮得可以不象,但是演得一定要真。赵祯就是扮得像,演得真的皇帝。穿上公服一本正经,脱下公服回到后宫放纵无度,气得外面的朝臣跳脚。
文明世界的政治,在世俗世界的人看来,就是大家一起演一场戏。有的文明认为这种戏有观众,就成了宗教文明。有的文明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观众,比如源自中华上古的这个天地文明,天地分开之后的天下文明,这场戏不管需要什么样的角色上场,他们都让自己人扮演。不是自己人进到这里面来,就是在抢他们的戏,夺他们的精神文明世界。
文明为什么要构筑这样一个虚幻的精神世界,持之以恒地让其成为真的一样,文明世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将走向何方。他们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维持住群体,凝聚住人心。或许仅仅是面对外敌时的自保,或许是坚守祖先传统的一种误会。
在俗世的人看来,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假的,不但是执政者是假的,就连老百姓也都是假的。每个人不但有真实的自己,还有一个属于每一个人的角色。
俗世政治中坚持的正义、真理、公平等,在文明世界中只是手段,有用就用,没有用就改别的。那些追求,本来就是从文明政治的碎片中崩出去的。
对于徐平来说,明白了这其实就是大家按照祖先留下来的凝聚人心的原则,来满足天下之民欲望的戏,反而是一种解脱。物质欲望不满精神补,精神空虚了先用物欲填,大家总是要在这个小康之世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捧笏对吕夷简道:“修天下之德,朝廷当政本初心,从民所欲。政本初心,祖宗何以开天地,治天下也。从民所欲,治当今之民,以遗子孙也。朝廷之本在民心,故对民只宜示恩义,不可被其怨。何以示恩义?如朝廷欲修路,必查民心,从民所请,切不可官自修路以邀恩义。邀之则民怨,徒劳而无功。”
政权就是要让民感恩的,这就跟哄小孩一样,你想要我给你,印象才深。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做了,该有的感激不会有,还可能招致报怨。查治乱,只是维持民心的手段,治乱本身不是目的。治乱,终究还是来自于民心,不是一直崩住,只能治不能乱。合理控制住节奏,尽量把民心收到政权来,节奏不好,就会散民心招民怨。
“朝廷不可被其怨何也?有官必有吏。以吏代官政乱,以官代吏民怨。官立制度,吏代为施政。民感恩则官制收其心,民有怨则归于施政之吏,此理政之大要也。”
官吏之别,有各方各面的原因,但根本的一条就是政权和民众的防火墙。施政出了问题则把责任推给他们,施政民心欢悦则归于政权,政权只要恩不要怨。
这一点很不厚道,但官服一穿官也不是自己了,没有什么良心过不去的问题。知道了民心是政权之本,俗世中的大量政治原则这里就不存在了,该不厚道就不厚道。执行层是最容易招致民怨的一层,要牢牢用制度控制住,还要从政权中摘出去。
“官选贤与任能,吏或临之以威,或啖之以利,无定法。朝廷钱粮充裕,则于吏啖之以利,高薪养其廉,此朝廷之悯也。朝廷钱粮紧缺,则临之以威,重法穷治,此朝廷之严也。朝廷之重法,施于吏不施于民,免招民怨也。”
财政充足,政权向民间散财,吏也跟着沾光,高薪养廉。财政实在没钱,那就大棒子招呼着,不惜施以严刑酷法。总之朝廷不好的事情,尽量压在吏这一层,不要专导下去。
“官衙之吏,或抄写,或钱粮,用其能也,宜厚养之,固其心。代官亲民之吏,则不宜雇,只可轮差。朝廷钱粮足时,用下等民户,官募给其钱,以结民心。钱粮不足,则差上等民户,以助天下,钱或少给或不给。”
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镇,凡是直接执行朝廷政策的,最基层的吏,不要从别的地方招募人来,从管下的民户里直接轮差。财政充裕,让穷人当吏,官方给高一点的工资。财政紧的时候,则用富人当吏,少给钱或者不给钱,节省经费。
从治下百姓轮差,则好坏都是他们当地人的事,官方只立制度,只查制度执行。制度让百姓不满意,一面逼着吏执行,一面官方出面进行调整缓解。
总而言之政权的施政方法就本着一条原则,做得好是政权制度立得好,做得不好让百姓不高兴了,是执行的人能力不行。从大的方向政权当然是要让百姓过好,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很容易好事办成坏事,不能让政权背这口锅,那就专门招一批来职业背锅的。
这是文明政治施政原则,收民心第一,做事就二。
世俗政治中,政府累死累活,老百姓牢骚满腹,谁都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好人。在文明政治中不能这样,不管政权做什么事都不是给百姓做好事,都是百姓想要这个,政权才出面去满足他们的欲望。哪怕是政权想做这件事,也会想办法让百姓先提出来,变成是让他们提要求,政权来满足。文明政治没有真假,只有更假。
主动帮老百姓做事,想让老百姓觉得自己好,那是官员有封建思想。大一统天下,百姓只能念政权的好,不能念官员的好,谁让老百姓交口称赞就查谁。老百姓感觉得到的一切的好处,都是由制度带来的好处,跟谁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