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治术(一)(1/1)

赵祯没有紧接着问下去,而只是与徐平默默饮茶。徐平说,赵祯不只是听,他还要仔细去想。只会做皇帝,可不是赵祯智力不行,实际上这些道理,他理解甚深。

过了好一会,赵祯才道:“已闻宰相之道,本于仁义,儒门公理,此无疑矣。然依宰相之言,道只可照亮前行,治国需有术。愿闻宰相治国之术。”

徐平捧笏:“君子谨其行,治国理政,善用其术。一人为君子,两人曰仁,三人及众曰义。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可知所谓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忠恕。仁本于两人之间,而众又本于仁,不同于仁之处,曰义。治国之术,便是由二人及于众。不失其仁义,便就是以仁义立国,不必拘于小节。”

“臣自入仕,及于今日,若说治事理政之术,十六个字。认识事务,一分为二;解决问题,三方入手。谨记这十六个字,便大略不失于仁义。”

“啊——”赵祯猛地一愣,“哪十六个字?到底如何解?宰相细说!”

徐平也愣住,自己一时说得口滑,用了前世惯用的字词,这个年代不合时宜。想了一会道:“这十六个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新见一事,一物,要去搞清楚,需一分为二。执其两端而叩之,中庸之道也。要得其全面而中,不可执其一端。如臣手中之笏,看之如此,还要查其有何用处。若是只看众大臣上朝人人手捧一板,而不知用于笏记,便就觉得过于可笑。如在街衢看一乞丐,百般其惨,便觉得其可怜,是天下不公,而不去查其何以沦为乞丐之因,便会失查。若见一子对其父甚是冷淡,便就认为其是不忠不孝之人,而不去考其为何如此,硬要治其忤逆,一个不慎,就可能违了孝悌本意。见一物或一事,必要一分为二,就是要知其是什么样子,为何会成为这个样子,才能得其根本。”

其实认识事务要一分为二,不仅仅是这些,根本上是辨证法。不过急切之间,徐平说不明白,也举不出足够的例子,便用浅显的意思代替。不错即可,具体的内容,在以后可以慢慢补充。观察事物要全面,不要草率下结论,不然就会盲动,好心办坏事。

“解决问题,三方入手。是讲我们遇有疑难,不要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办事,而要跳脱出来,分成你、我、他,各方考虑过了,才好下手。三方为义,三方着手,才能大义不失。”

听到这里,赵祯直起身来,对徐平道:“宰相之君子、仁、义之说,先前我实听士子讲过。君子、仁,不失圣人本意,细思量,委实该是如此。惟有这义,宰相当日并没有细讲,众人更加众说纷纭,难解到底何意。此次开科,陇右举子便有人涉及此节,只是众人难以详解,又怕宰相必有深意,国子监发解取为中等,让其省试而已。今日解说清楚,以后也好正视听,免致考官举措失当。”

陇右除了徐平帐下发解的那些随军士人,还有其他身份的举子,由国子监发解。从那天徐平起了一个头,这些人私下里议论很多,有人就带到了发解的试题里。徐平有在三司的治绩,有在陇右的军功,文武样样过得去,年轻的读书人追随他的思想,人之常情。只是让国子监发解的考官无所适从,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敢反驳徐平之论,最后只能和稀泥。让写到这些的人顺利发解,但也不给很高的名次,说得过去。

君子好说,仁也好说,但要把义讲清楚,却绝不是几句话的事,甚至从现在开始讲一夜,讲到明天早晨,也未能够完全说清楚。偏偏治国理政,义最重要。君子、仁到底还是偏向个人的考察,正确地使用义,才是治国之术。

徐平起身,看了看旁边的一块黑板,道:“义最难,臣请在板上条列之。”

在议政的场所设置黑板,本就是徐平带来的习惯,赵祯已经习以为常。

得到赵祯允许,徐平走到黑板前,画了三个圈。捧笏道:“遇有疑难,要想不偏不倚得其中,必然是从三方下手。如审案,则有推鞠之官、原告、被告。若有疑难,又传证人对质,则有原告、被告、证人三方。推鞠完毕,又有检法之吏,议刑之官,定谳断刑之官三方定其刑罚。有疑难,每一步,皆从三方入手,方可求全面。”

赵祯点头:“本朝司理参军之设,是祖宗巧思,怜细民之意。鞠谳不同司,各设官员主理,最能免民间冤屈。你如此解,却原来是合了义之大道理。”

宋朝鞠谳不同司,司理参军专管审讯,别设司法司之下吏人检法条,司法参军依法条检法议刑,最后再由判官、推官拟判词,主官无疑义,由知州和通判通签联署,一件案子才算审讯完成。这就是司法程序公检法的源头,确实有极大的进步意义。当然赵祯说是祖宗巧思,就过于拔高了,实际上从魏晋到隋一直有进化演变,不过唐朝废弃,到宋终于形成了比较完善的制度。而宋之后,这一司法原则又被废弃,再出现已经忘记宋朝故事了。

古代断案,由父母官坐高堂,下面小民击鼓告状这种事情,可以出现在很多朝代,惟独不能出现在宋代。宋代的狱讼主要集中在州一级,下面县一级只能断小案,上面的路提刑只是复核。而州一级,分司比较完善,从程序上已经类似于徐平前世的公检法。

这种制度的形成与完善,是宋朝统治者比较得意的善政。徐平选择从这里开头,是让赵祯能够顺利接受自己的说辞。讲仁义,只是一种政理朝政的方法,并不涉及好与坏。

徐平捧笏:“天下之庶政,莫大于稼穑,臣请从稼穑讲起。”

赵祯道:“如今天下,耕者无尺寸之田,富者田连阡陌,而不力稼。天下之害,莫过于此。前些日子李觏、欧阳修诸人都上书要朝廷平土,议者以为难行,不了了之。你为宰相理朝政,若真能在这上面下些功夫,善莫大焉!”

徐平未置可否,在黑板上自己画的三个圈里分别填上赋税、租息、口粮种子,道:“田土所出,于力耕之农夫而言,无非如此三份。朝廷赋税是一份;口粮、种子是一份,这一份里面,还要加上备灾之用;租息之类是一份,这一份里以租息为主,并不只包括租息。”

赵祯看了一会,指着租息道:“耕者自食,不耕不稼者不得食,租息多余!”

“是啊,租息是多余。然天地初生,人杂于群兽之中,采野果草籽而食,猎鹿豖鱼鳖而补,昏昏然不知岁月。至以草为谷,驯豖犬以养之,圣人出焉。初耕田,无犁无铧,一夫纵血汗流尽,犹不能使全家免饥馁之苦。至有犁铧,除果腹之外,犹有多余,奉赋税而成邦国。至铁器大行,果腹之余,犹可备宰荒。牛耕与铁器并行,备荒之余,年年犹有剩余之粮米。兼田有沃土贫瘠之别,有人家余粮多,有人家难果腹,兼田而吃租之家出焉。”

赵祯睁大了眼睛,听罢过了好一会,才道:“此韩非、荀卿多论之,果有此事?”

徐平道:“自三代至如今,典籍俱在,有何可疑?非止韩非、荀卿,柳河东亦如此说。”

中国文明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虽然有神话时代,但神话时代不只有神话。人类怎么从原始社会走出来,到部落时代,到封建,到国家,记载是不曾中断的。从先秦诸子,到韩愈和柳宗完,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描述就是如此。中国没有从猿到人的进化论,但却一直有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进化论,这一点跟世界的大多数地方不一样。

赵祯说租息多余,是因为对于政权来说,大多数朝代的主流意识就是这样认为的。政权代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却并不认为剥削是合理的,租息不应该存在,存在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消灭而已。如果拿掉了租息这个不合理的财富分配,耕者自食备荒之余,全部上交朝廷,自然也就由朝廷负责耕者的一切。

换一种说法,这就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社会。从王莽到王安石,很多改革措施里能找到社会主义的影子,或者叫作国家资本主义的影子,并不偶然。

来到这样的时代,特别是在汉朝和宋朝,跟统治者讲社会主义的道理,并不会被当成异类。如果你真能做到,最可能的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就连最高统治者,都会为你撑腰。同样的,你讲资本主义,只要能够做到了,一样可以得到支持。关键不在你讲什么样的生产关系,而在于你能不能把生产力发展得适合这样的生产关系。

惟一的问题,是真地做不到,除非带着传送门,从另一个位面应有尽有的输入到这个世界源源不断的物资。徐平没有,那就只能立足于实际,进行阶级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