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今日徐平如何说?”
吕府吕夷简的书房里,吕夷简坐在书桌前,面色平静,上身挺直,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个儿子,不动声色的问吕公弼。
吕公弼毕恭毕敬道:“回父亲,孩儿初去的时候,有仲仪在身边,徐待制貌似不愿多谈,颇有些计较的意思。待了半日,孩儿与他单独说话,说清楚父亲做事都只是为了朝政,并没有私情,他的口气才松了下来。”
吕夷简淡淡地道:“到底是如何说?”
“徐待制说,他为官多年,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公事不杂私情。宰相如此,那是最好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切莫混到一起去了。”
听了吕公弼这句话,一边的长兄吕公绰不屑地道:“这个徐平,倒是端起架子来了。他才多大年纪?一个三司副使而已!父亲当朝首相,给他如此大的面子,朝里有几个人当得起?他倒还装腔作势起来!”
吕公弼道:“大兄不要如此说。今日徐待制那里客人太多,就连薛侍郎和王曙相公两人都去了,委实是没有机会详谈。最后送别,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吕公绰哼了一声,对吕夷简道:“父亲,徐平虽然与国舅李用和家走得亲近,但终究是一个三司副使。职不过待制,官不到大两省,又何必在意他?再者说了,徐平在朝里面孤家寡人一个,元老重臣就没有一个帮着他说话的,纵然有几个下层官员追随,终究是不成气候,又何必在意他?”
吕夷简叹了口气:“痴儿,你借着我的名头日常跟人混在一起,被别人奉承得惯了,目光怎么变得短浅起来!正是徐平孤家寡人一个,我才不敢向死里得罪他。真要是他在朝里有些势力,有人捧他,我反而就不担心了。如今朝廷里面的执政大臣,包括你阿爹在内,哪个不是牵连甚广?如果官家真地要对朝政做大的更张,他这种孤臣便就有了机会。到那个时候再去找机会亲近,不就晚了?!”
听了这话,吕公绰笑道:“阿爹说的好吓人!徐平不过黄口小儿,未登第前,他家里就是个不上台面卖酒的,一时侥幸有了今天!宰执的位子,也是他敢望的?”
“寇莱公一样是寒门出身,十九岁登进士第,三十岁位至枢副,三十四岁入政事堂参大政,四十三岁拜相。”说到这里,吕夷简摇了摇头。“人所共知,寇莱公性子刚直,对人不假辞色,与同僚多不和,仕途坎坷。坎坷尚且如此啊——”
“寇莱公何许人也?十九岁中进士,年纪最轻,是那一年的探花郎。而且他娶的又是宋皇后女弟,朝里宫中广有人脉——”
吕公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自己闭上了嘴巴。当届年纪最轻的探花郎,徐平也是。虽然跟皇亲国戚没有亲戚关系,但跟李用和家,可比亲戚还亲。当年的寇准有的条件,徐平全部都有,而现在的徐平身上的功劳,远不是澶渊之战前没当宰相的寇准能比的。寇准能够做到的,徐平真地做不到?吕公绰自己都心虚。
“朝里有人担心徐平是第二个丁谓,哼,是丁谓倒还好了。若是现在的丁谓回到朝里主政,阿爹还要忌惮他,没有出头之前的丁谓有什么好担心的?为了上位,丁谓可是乖巧得很,寇莱公那么粗疏的性子,丁谓还不是一样要伏低做小?阿爹现在所担心的,他不是丁谓,是第二个寇莱公啊!以参政的身份,在政事堂里颐指气使,包括宰相在内都没有人与他相抗,寇莱公做事可比丁谓肆无忌惮得多了!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哼哼,包括阿爹在内,别说什么元老重臣,现在的宰执又能够怎么样?”
吕公绰在外面支撑着吕家门户,人脉很广,消息来源也多。最近他也听闻王曾和一些不理政的元老,因为徐平做事情太急,对他有些不满,怕引起朝政动荡。有的人便就附会到了丁谓身上,说是这样做事,颇有些丁谓的影子。
丁谓是什么人?吕公绰可是亲自经历过丁谓掌政的时候,就徐平的性子和做事的风格,怎么能够跟丁谓相比?丁谓在做盐铁副使的时候,功劳还没有徐平多呢,哪里有这么多闲话,那可是上上下下都是一片颂扬之声。直到真除三司使,深得真宗皇帝信任之后,丁谓才开始抖了起来,就那也没把满朝宰执都得罪。
徐平连个盐铁副使都做不稳当,凭什么跟丁谓比?每每听到这种话,吕公绰无不是嗤之以鼻。丁谓是那么好当的?无论是文章还是理政,那可都是一时之选,就连拉帮结派整人的本事,自己的父亲现在都拍马也赶不上,徐平个没长成的卖酒的小子算什么人物?今天听父亲说起另一番道理,吕公绰才觉得事情真地有些严重。
寇准和丁谓这一对冤家,完全就是两种人。
丁谓乖巧,没上位之前能忍能让,对上司溜须逢迎无所不用其极。做人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当面跟你说得花团锦簇,背后不定就想着什么法子整死你,翻脸可就不认人。都做到参政进政事堂了,还能给宰相寇准整理须上的杂物,溜须这词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结果一有了机会,各种手段恨不得把寇准一下子整死。
寇准完全相反,性子又硬又直而且急,同僚之间说话不留余地。当面把人得罪得狠,但私下里反而没有什么花头。丁谓人前乖巧,寇准则完全无所顾忌,个人生活相当奢靡。好为长夜饮,经常把属下招来,大帐一围,点起蜡烛,什么时候蜡烛燃尽什么时候结束,而且是用公使钱。
这两个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做事风格都完全相反。说是冤家,其实丁谓能够上位是靠着寇准看重,一手把他提了上去。要不是最后真宗皇帝临终前神志不清,寇准说不定能把丁谓死死压住一辈子。
在吕公绰看来,丁谓为人做事只能仰望,没那个天分想学也学不来。寇准反而没什么了不起,上司同僚没有他不得罪的,功劳也全靠着傻大胆。惟一就是对属下的人好,有了赏赐自己不贪财,都分给别人。但因为老是把属下用酒灌得苦不堪言,部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说他的好话。
有人说徐平像丁谓,吕公绰就觉得是个笑话。就徐平为人做事的劲头,给丁谓提鞋都不配。但吕夷简说小心徐平是寇准第二,吕公绰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他可以看不起寇准为人做事的作派,但寇准除了最后败在丁谓手上,跟他做对的人可都没有好下场。被寇准吃定一辈子的冯拯,虽然硬顶了一回,把寇准从参政的位子上拉了下来,但没几年寇准又好好回去做宰相了。要不是刘太后当政,冯拯可出不了头。
这种人物有如天助,谁对上谁怕。
其实,丁谓为人写文章做事是有本事,寇准则是走心。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哪怕就是再过分,寇准的心里还是一心为公的。真当皇帝是傻子,不懂这些?
真宗或许还有点天真,太宗是什么人?疑神疑鬼的到最后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猜忌,但他最信任的人却是寇准。哪怕寇准在政事堂大权独揽,嚣张跋扈,甚至到了用手书札子侵夺皇权的地步,太宗也只是把他外放几年,略施薄惩。
得罪丁谓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陪个小心认个错,站到他那一边,丁谓说不定还能带着你富贵呢。得罪死了寇准,那前景想想就让人绝望。
太平兴国几届科举的进士冤家,状元胡旦至死瞧不起状元吕蒙正,他做事也颇有些丁谓的风格,只是没有丁谓的能忍,也没有丁谓处理政事的本事。结果如何?吕蒙正的侄子吕夷简都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胡旦还在襄州的茅草屋里瞎着眼睛卖命写书,只是为了子孙们挣一个可怜巴巴的官身。探花寇准一辈子吃死探花冯拯,可怜的冯拯直到寇准行将入土才出头,还是给寇准报仇掀翻丁谓才荣光了一两年。
人哪,光凭自己自己奋斗是不行的,还要看上头有没有人赏识,能不能顺应历史的潮流大势。不然就是聪明绝顶,一时得意,终究还是要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丁谓哪怕就是最后扳倒了寇准,得意了几年,终究还是难免身败名裂。哪怕寇准已经故去了,他的余威还在那里,他到死没有回京城,丁谓这一辈子只怕也没指望了。
吕夷简是真不怕丁谓式的人物,自己不是寇准,不可能给别人那种机会。但他真地忌惮第二个寇准。任你花样百出,但对手的地位就是纹丝不动,你徒呼奈何?
更让吕夷简不安的是,现在徐平已经有了当年寇准的势头,却没有寇准当年的那些缺点。一旦被踩到头上来,就只有认命,再也没有办法了。
王曾可以不在意,因为他不植私党,不营私利,寇准那种人他完全不怕。所以他阻抑徐平,只是防止第二个丁谓再现,不须顾虑。吕夷简怎么可能跟着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