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在钱字上,老百姓多少年来被官府坑得惨了,以至于现在一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要坑自己。皇粮国税,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最大的恩德无非就是免粮免赋,什么时候还真有好处给小百姓?
李参面色不变,对五人道:“你们中有没有识文断字的?”
站在边上的一个中年汉子道:“小的年幼时也读过几年书,准备应举赶考的,后来家道是落,只好流落到这里做窑工讨生活。不知官人有什么吩咐?”
李参示意随行的公吏拿了一张榜文过来,递给那个中年人:“这上面是官府拟定的这处窑场的条规,你念出来给大家听听,说说你们有什么想法。”
中年人告罪,接了榜文过来,展开一一念了出来。
这条文是徐平和李参商量过的,基本按照合作社的原则来,官府作为窑场的拥有者,李参一再坚持,取利钱的五成,其他分给入社的人户。
不过依徐平估计,刚开始不会有多人入社,在没有明确的利益之前,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观望。这实际上是跟合作社的原则不符的,不能有好处就凑上来,没好处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失去了合作互助的意义。
新生事物的出现总是要做一些妥协,要么就要把这些人逼到活不下去,只有这一条路好走的时候自然就会参与进来。徐平也没有什么选择,只能让心里打着小算盘的人赚点小便宜,不然地话,就会走到另一条路上。
中年人把榜文念完,五个人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中间的老者才道:“榜文里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官人要我们自己管窑场?那要烧什么瓷,到哪里去卖,哪个知道?这怎么管得来吗!官人,还是派个主管来才是正经!”
徐平插口道:“你们要明白一件事,有人来管着,你们就只是在这里做工,每个月拿点工钱。而如果按榜文上的规矩,除了税款之外,赚到的钱你们跟官府分利,额外多得一些钱。大家都是有家的人,这个账应该算得清楚。”
老者连连摇头:“有利钱自然可以分,那要是赔了钱,官人,又该如何说?我们这些人只有一身力气,身无分文,可没有余财赔给官府。”
“赔了钱自然就不分,榜文里说的清楚,官府也不要你们倒找钱。明白没有?”
“小老儿虽然年纪大了,还没有耳聋眼花,刚才听得明白,如果窑场里要钱开窑的时候,入社的人可要兑钱进去,这可不是向官府交钱?官人,你说是不是?”
徐平淡淡地道:“那是说得没钱窑场开不起来的时候,入社的人要向窑场里面投本钱,等到窑场卖瓷有了利钱,优先把这钱就还了。如果窑场开不起来了,不管是什么身份,还凭什么靠着窑场吃饭?窑场赚了钱,入社的人要分钱,怎么投钱的时候就一分不向外掏,天下间哪里有这种好事?”
老者连连摇头:“话是如此说,到了那个时节,只怕只有大家向窑场里掏钱,而没有向自己家拿钱的事。小老儿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关节都是明白的。”
徐平看看李参,对他道:“这个合作社,本来就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官督民办。你们只有五个人,说来说去有什么用?李通判,你派人把榜文贴到窑场那里,有愿意进来的只管到这里问我们。三天的时间,过时不候,再想加进来只能等半年后了。”
李参应诺,派了随行的公吏拿了榜文,去沟那边的窑场张贴,并向所有的人宣读。
站在那里的五人见了这个势头,一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见几个公吏拿着榜文出去,中间的老者急道:“官人,这话还没有说得妥当,怎么就派人硬来?”
徐平道:“刚才已经说得清楚,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们五人不愿意参加就算了,何必在这里虚费口水!有愿意参加的人尽管过来说,如果实在是没人参与,这里的窑场便就废了,三司和孟州官府不会向这里派人!”
这河阴小县天高皇帝远,窑场又位于广武山中,徐平也是看得清楚,派一两个人过来根本无济于事,基本可以预见就是个赔钱货。而派的人多了,这小产业赚来的钱还不够发来人的工钱,还给官府招惹怨气。实在没有办法,他宁可把这里的窑工想办法安排到南边巩县的窑场去,也不会背上这么个包袱。
要么这里就成为窑工这些小生产者的合作社试验场,要么就废掉,徐平并不想在这里花费过多的精力。合作社真正的前途还是在农业上面,就看李参与蒋家人的谈判结果,是他们家留着地自己想办法不让官府插手,还是把地卖掉换成现钱,还是交给官府帮他们打理。这里的关键还是那个蒋家大嫂,她要是明确说自己要改嫁,则蒋家的田地要么卖掉,要么由官府代管,这时候合作社就派上用场了。
来的五人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公吏出门。
按照以往惯例,不都应该是跟窑工推出来的人选谈得大致妥当,官府才实际动作吗?这次怎么不照套路来,直接就越过他们了?
鸿沟对面的小山脚下,几个壮汉躺在在草地晒着太阳,一个对身边人道:“黎二叔,也不知道谭伯他们去跟官府的人讲得怎么样,你说这窑口会不会关了啊?”
黎二叔瓮声瓮气地道:“关了就关了,凭着我们一身力气,到哪里没有口饭吃?”
“可在这里住了几年,又到处去奔波还挺舍不得的。”
旁边一个侧着身子躺着晒屁股道的道:“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要什么没什么,想吃口好的都没地方买去!要我说,要是窑口关了,我们就一起到京城去,那里住着千百万人,随便做点什么也饿不着肚子!”
最开始问话的年轻人“噗嗤”就笑了起来:“蓝大哥自然是这样说,到了京城里你再不怕没人跟你赌钱了。话说你前两日被抓了起来,打了板子痛不痛?”
“不痛,一点都不痛!等我好起来,几尺长的大板打你试一试?”
“怪得谁来?你去的时候,我和黎二叔还再三劝你,不要把钱扔到那种地方,可你偏偏就是听不进好话。现在好了,好大的板子打在身上,你有的时间歇了!”
姓蓝的汉子哼了一声,也懒得再理年轻人。他是那晚上在赌档里被抓走的赌徒之一,因为赌资不多,性质也不算恶劣,打了一顿板子便就被放了回来。到了现在,屁股上依然火辣的,不动还好一点,一动牵扯到了伤口便撕心裂肺地痛。
少年看了姓蓝的样子,忍不住地笑。
沉默了一会,少年终是闲不住自己的嘴,看着碧蓝的天空道:“说起来,童员外也算是不借的了,从来不曾短了我们的工钱,也不往死里使唤我们。如果这窑口转手卖了,也不知道新来管的人是个什么脾性,不要太过刻薄才好。”
黎二叔枕着双手,眯着眼睛看着天空道:“阿木,不要想那些。我们出力干活拿钱,不管谁来了都一样,不合自己的意,撒手走他娘的。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养人的地方。我们这些穷人,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图的就是个快活,难不成还有荣华富贵让你指望?你年纪还小,好好学点手艺,攒点钱娶个小娘子,那就是一生了。”
听了黎二叔的话,少年看着天空,神情中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他的未来还是一片空白,可以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想象。攒几年钱,好坏有两间属于自己的茅屋,再娶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与自己一起过日子,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锣响,跟着一个大嗓门震破天地喊:“在这里做活的窑工都听了,孟州榜文,快快过来听看!”
黎二叔竖起耳朵愣了一下,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口中道:“作怪,谭伯他们几个人没有回来,什么人过来揭榜?阿木,随我去看!蓝六,你回到我们住处去,收集些木棒,备在那里!”
蓝二吓了一跳,从地上爬起身,扯动了屁股上的伤口,龇牙咧嘴:“黎二哥,难不成是有人直么祸事,要我们厮杀?”
“哪个知道?总之谭伯他们几个人没有回来,官府的人便过来揭榜,不是什么好事!所谓有备无患,我们这些人除了一把力气,就只有一条烂命,若是有人把我们逼得急了,那也就只有——”
阿木从地上起来,听了黎二叔的话不由觉得身上发冷,抱着肩膀道:“二叔,难道官府还能不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只是在这里出苦力烧窑,又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犯禁的事!童七郎出了事情,怎么能够连累到我们?”
说到这里,阿木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