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的北面,离开去白沙镇的道路不远,是南河进入徐家田庄的地方,这里河道较窄,水却比较深。
徐平带着高大全的一班人马在这里拦河筑坝。
这个时代,又没抽水机什么的,仅仅利用水车提水,耗费人力又多,效率又太低,远不如拦坝提高水位自流灌溉来得划算。分流之后又可以降低下流水位,利于灌溉之后的余水流回河道。
挖土的农具都是熟铁制成,虽然这里土软作业还算顺利,农具却磨损得利害。徐平坐在一边,看得心里烦恼,不由想起刘乙拉回来的那一车煤炭,要不炼成焦炭炼好的钢材呢?以后也用得着。
正在徐平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庄客从庄里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庄客叫吕松,是徐昌手下,专管放羊的。
吕松跑到徐平面前,叉手行个礼:“官人,你的婢女秀秀回来了。”
徐平收回思绪,看看他,笑着答道:“回来便回来,也不用你特意来告诉我吧。怎么还慌慌张张的?”
吕松吞吞吐吐:“可——洪婆婆在责罚她……”
“什么?!”
徐平腾地站了起来。秀秀是自己的人,碍着洪婆婆什么事了?
深吸一口气,对吕松道:“到底怎么回事?”
吕松面色发苦:“我一个下人,又怎么得清楚?徐都管让我来找你,最好回去看看。”
徐平吩咐了高大全带人干活,急匆匆地随着吕松回了庄院。
院里围了五六个人,都是徐昌手下的,徐昌站在前面。
人群中,秀秀跪在地上,洪婆婆站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根藤条,一边口里骂着,一边不时抽一下秀秀。
听见脚步声,秀秀抬起头来,正与徐平四目相望。
她的眼中闪着泪花,那眼泪不是流出来,是从眼里迸出来,她又逼回眼睛里去,残存在外面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徐平一个箭步上去,把洪婆婆手里的藤条夺了下来。
蹲下身子,徐平轻轻问秀秀:“怎么回事?你回家是我答应的,谁敢来找你麻烦!”
秀秀轻轻摇了摇头,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对徐平道:“官人,我家里是穷,可我从来没有起意从这里偷什么西。”
洪婆婆在一边只是冷笑。
徐平拍拍秀秀的肩头:“没事,你先起来。”
秀秀却是不敢,只是跪在那里摇头,嘴角倔强得抿着。
徐平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洪婆婆,眼里已经带了杀气。
洪婆婆冷笑道:“大郎对身边的下人好,这谁也管不了。不过下人有下人的规矩,夫人吩咐我在这里管庄,自要尽心看好这帮下人,才对得起夫人的恩典。这个丫头被我人赃俱获,自要受罚,大郎就不要蛮缠了。”
徐平冷声道:“什么赃?”
洪婆婆道:“这丫头回家的时候,不的包袱抱回家去,许多庄客都是看见的了。回来她自己也认了,有两个四五斤重的糯米粽子带回去。大郎,不当家不知盐米贵,四五斤糯米好多钱呢!里面又有肉,这可不是事!”
徐平被气得笑出来:“那是我让秀秀带回去孝敬爹娘的,我院里的事情,要你个老太婆来三道四!”
洪婆婆冷着脸:“这宅院里的东西,夫人可是的明白,都是我来管。大郎在家里对这丫头如何好我管不着,带出去不跟我,那就明明白白是偷了。这理就在这里,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徐平的意识里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火气上来,登时就要发作。
正在这时,一个庄客喊了一声:“林秀才来了!”
庄客让开,林文思从外面走了进来。
不要林文思是徐平岳丈,就是他乡贡的身份也要给面子,徐平便住了口,只是看着他。
林文思看了看场中的徐平和洪婆婆,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秀秀,沉声道:“有什么大事?吵吵嚷嚷,幸亏没个左邻右舍,不然岂不被笑话!”
洪婆婆道:“见过秀才。这丫头仗着主人宠爱,从这家里带东西出去。宅里这么多人,若都是这个样子,那还得了?徐家就是有金山银山,这个一那个一,要不了多久也要被搬空!若不罚她,别人就要有样学样!”
徐平道:“先好了,那两个粽子是我给秀秀,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扯着虎皮当大旗,有什么话只管跟我!”
林文思看着徐平,沉声道:“你也是个读书人,随着我这么多年,基本的道理也不明白?你给她的怎么了?奴仆无私财,她人都是徐家的,更何况那些外物!不告而取是为偷,狡辩什么!读书人就要明白事理,占住一个理字,走遍天下都不怕!再过几年,你也要成丁立户,还只是一味犯浑!”
徐平被这一句话噎住,脸色通红,青筋就暴了出来。
林文思也不理她,转身对洪婆婆道:“你为主做事,自是应该忠心。既然是人赃俱获,那就一根索子捆了去见官!都是一体良民,谁给的你权力私设刑堂!国家法令,动私刑是天大的罪过,官府追究下来,别你一个管院的婆婆,就连徐家也牵连不!愚不可及!”
洪婆婆见林文思对自己发火,心中已是慌了,至于那些道理,又岂是她这样一个妇人能想明白的?嗫嚅道:“不过是两个粽子,如何能把这丫头绑到衙门里去?知县相公还不把我乱棒打出来!难道就不罚了?”
林文思道:“就是要罚,是你这样罚的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一般是爹娘生养,若不是活不下去,哪个会典儿卖女?你如何下得去手!她这般年纪,被卖到徐家来,怕的就是主人动不动打骂,一举一动都要心,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了一步路。正是孩子时候,纵有些错,只管与她知道就好了,何必这样,伤人身体,辱人名声!”
这一番话下来,各打五十大板,再没人吭声。
就连徐平,在心里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可又不出来,只好憋住。难道这就是读书人的威力。
林文思看看四周,道:“都散了吧,各做各的事去,聚在这里成什么体统!徐平,你把秀秀带回去。”
完,也不多留,举步就出了院门。
众庄客看事情已经结束,纷纷散去。
徐平把秀秀扶起来,叫住徐昌。
转身看着洪婆婆,一字一顿地道:“徐昌,把洪婆婆送回我母亲那里去,你亲自看着送到。跟母亲,若是再把这婆子差回来,我就乱棒打死,把尸体送还给她!莫谓我言之不预!”
完,扶着秀秀回了自己院。
徐昌怔在那里。这个样子蛮不讲理的徐平,他不是没见到过,但那都是以前好久的事了,最近徐平的形象比那个经常犯浑的纨绔好了很多。今天突然又来这一出,让徐昌很不习惯。但他不可怠慢,徐平要把洪婆婆乱棒打死,那就真可能做出来,天蹋下来都不管。
转身对洪婆婆苦笑道:“姐姐,你也听见大郎的话了,大郎发起狠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谁都拦不住!你也别使为难,找辆车儿,我送你到镇上去,你有什么委屈去跟夫人,只有夫人能治住他。”
洪婆婆恶狠狠地看着徐平的背影。这个畜牲自她重新进了徐家就看着不顺眼,本来想今天抓住他身边婢女的把柄,好好羞辱他一顿,却没想到最后弄成这样的后果。主人夫妇把这家伙看成是心尖肉,硬拗她是拗不过他的,好在事情的起因有理有据,夫人不出什么来,就是为知以后会如何了。
徐平扶着秀秀回到院,找个凳子让她坐,打了水来让她洗脸。
秀秀的眼泪已经干了,一直沉默不话。
看着秀秀洗脸,徐平声问她:“身上痛不痛?”
秀秀摇摇头:“我们贫苦人家的孩儿,这不算什么。”
徐平一时也不知什么好,只是看着秀秀洗完了脸坐在那里发呆。
发了一会呆,秀秀突然问:“官人,秀秀真的是贼吗?”
徐平忙道:“不是!怎么会是!那本就是你的东西!还记得吗,我还要给你礼物,你还不要呢!”
秀秀长长叹了一口气:“然而林秀才也我是。他是读书人,他的话都是有道理的。我活了这么大,从没做过让人背后指的事啊!”
徐平道:“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的话也不是天理!秀秀,你别往心里去,人活在世上,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秀秀转身看着徐平:“读书人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们读了那么圣贤书,官人你却连发解试都没去考过,只是安慰我罢了。被人指着是贼,又怎么问心无愧。”
徐平看着秀秀,她的面容沉静,好像真地把这事情想通了一样,一时竟也不知道什么好。
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地面,好大一会,秀秀突然转身看着徐平:“官人,我真地好委屈!我只是心疼弟弟,给他带好吃的罢了!”
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