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黛公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玉佩, 随即目光往上,落在了庄常曦的脸上, 她死死地盯着庄常曦,像是想从庄常曦脸上看出什么来一般……
她的反常吸引了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阿依澜最沉不住气,她疑惑地道:“姑姑,怎么了?”
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大炆称呼,她这样喊着有点不伦不类,但此时已没人会去在意,帕里黛似乎从庄常曦脸上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突然伸手, 想要触碰庄常曦, 又堪堪停住——
最后, 连华君远都忍不住了:“殿下,请问……”
帕里黛诚然长的非常非常美丽,更甚阿依澜,虽然算一算,她应当四十上下, 可看着最多也不过三十, 皮肤紧致, 眉眼间又有一股岁月沉淀的韵味, 她的眼珠并不是黑色, 而是淡淡的褐色, 当她这样看着庄常曦时, 竟似含着无限哀愁。
帕里黛上前两步,伸手摸向庄常曦胸前的那半枚玉佩,庄常曦下意识退了一步,帕里黛轻声道:“这位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是……可否让我看一眼,只一眼就行。”
庄常曦看了一眼容景谦,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于是帕里黛便在一屋子人各色眼神中捏起那玉佩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放下,她抬眼,再次看着庄常曦:“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庄常曦看着帕里黛,脑中突然闪过柳素那时的描述……
草原之上,即将远嫁的公主,意外与一个大炆人相恋,为他生下了孩子……
庄常曦道:“庄飞良。”
帕里黛闭上眼睛,呢喃道:“庄飞良…原来他叫这个名字。那……另一半玉佩,去了哪里呢?”
庄常曦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她茫然地摇摇头,旁边的容景谦却从腰间掏出另外半枚玉佩:“庄叔叔死后,将自己的那半枚玉佩留给了吕将军,后来吕将军在宫中同我相认,便将另外半枚也给了我。”
庄常曦意外地看着容景谦手中的半枚玉佩,这才知道原来容景谦一直以来都有两瓣玉佩,帕里黛伸手,捏起那半枚玉佩,神色越发痛苦,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雾气。
华君远大约也想到什么,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庄常曦,但始终不发一语。
而阿依澜忍不住又道:“什么呀?你们都在打什么哑谜?”
帕里黛深吸一口气,道:“可否……可否让我同庄姑娘单独聊聊?”
容景谦并没有向帕里黛要回那半枚玉佩,带头转身就走,阿依澜虽然茫然,但也不敢耽误,小跑着追了出去,华君远却停在屋内,不肯离去。
帕里黛看了一眼华君远,最后道:“罢了,你留下也好……”
庄常曦耳中发出阵阵轰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艰涩:“你……你认识我父亲?”
帕里黛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摩挲着那半枚玉佩,道:“岂止是认识。”
华君远轻声道:“您的事情,柳素同我们说时,她……也在。”
帕里黛很意外地看了一眼庄常曦,她并不知道庄常曦原本就是那大名鼎鼎,如今在世人眼里,在胡达过的很好的康显公主,但她没有追问,只笑了笑:“既是如此,那想必你们已能猜到几分。”
庄常曦觉得自己指尖发凉,她道:“您同我父亲……生下了华大人?”
帕里黛轻轻地点了点头。
庄常曦和华君远下意识地看向彼此,这一眼望去,几十年的时光仿佛逆流回溯——
第一次,她在琼林宴上看到他,只一眼便觉得亲切欢喜,此后许多年里,她追逐,她失落,她喜悦,始终求而不得,她却没有想过要强逼他做什么,即便后来爱意消逝,她也无法讨厌这个人。
直到昨天,她还在想,不知道为什么,华君远说的话她总是愿意听,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她的情绪。
可原来,却是因为血浓于水?
华君远定定地看着庄常曦,不知也在想什么,庄常曦只觉荒谬,却又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上辈子容景谦和华君远去了一趟胡达,回来后容景谦便帮华君远牵线与张梦晴定下婚约。
那时容景谦早已知道庄常曦是庄飞良的孩子,只是没有戳破,而他带着玉佩和华君远去胡达时,一定见到过帕里黛,帮助华君远和生母重逢,而那时帕里黛,也一定看到了容景谦的玉佩……
帕里黛想必和现在一样,告诉了容景谦和华君远一切,而容景谦和华君远知道庄常曦与华君远的关系后,如何能再让容常曦那样执迷不悟地追着华君远?
而他同样不可能告诉容常曦,你不是皇帝的孩子,你的父亲和华君远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所以,华君远选择娶其他女子,彻底断了庄常曦的念想。
而这一世,容景谦想起所有的事情后,无法对华君远和庄常曦解释,只能先强硬地要华君远许下诺言,不会同庄常曦有任何往来……
华君远的惊讶逐渐消失,他柔和地看着庄常曦,像在看他——也的确是他——的小妹妹,庄常曦看向帕里黛,道:“我父亲……同你,相恋了吗?”
最初的意外过去后,庄常曦心中徒然生起一股愤然,珍妃一辈子也没忘记过庄飞良,可才半年,庄飞良就已经和别的女子……
“不。”帕里黛轻轻摇头,眼角落下一滴泪,“他很爱你母亲。是我那时贪玩,被匪人所掠,他救下我,想将我送回家。我喜欢他,但他待我很有礼貌,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只让我管他叫刘先生。后来但路上那些匪人来复仇,他为了救我,中了毒……那毒会导致人意识不清,他将我当做你母亲……”
庄常曦愕然地看着帕里黛,既想不明白帕里黛当时怎么会肯,更想不明白她如今又怎么会告诉自己这件事。
华君远显然是知道这一切的,他的神色也有几分无奈,帕里黛却没有看他们两个,而是继续摩挲着玉佩:“他什么都不记得,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我本也想将他当做我的一个梦,至少这样再嫁去胡达,我也不算太遗憾。只是没想到,会怀上孩子。”
庄常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按照她的脾气,是要指着帕里黛鼻子骂的,骂她不知检点,骂她明知别人心有所属,有恋人还如此行事,可是现在,她是骂不出口了。
“他同我说过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义妹和妻子。”帕里黛道,“他说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他的妻子那里也有半枚,如果他能平安归去,两个玉佩合二为一,他便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把那女子迎回家……还要给自己听话懂事的妹妹,安排个最好的,最勇武的男子,他说自己有个好友便很不错,到时候要将他一起带回京城……”
庄常曦突然想到什么,道:“也许,他说的是吕将军。”
所以他死前才会将玉佩给吕将军,他希望吕将军娶庄以蓉,希望吕将军好好照顾自己的义妹和爱人……
可惜他不知道,即便自己还活着,再回去时,爱人与妹妹,都早已不在了……
庄常曦咬住嘴唇,忍着泪,帕里黛道:“他如今……在哪里?”
庄常曦道:“他早就死了,战死的,吕将军将他葬在一棵树下,如今早已无法寻觅。”
帕里黛大约早就能猜到这个答案,她轻轻点了点头,眼泪不断地流下,华君远上前一步,将手帕递给帕里黛,帕里黛擦了擦泪,又道:“那……你母亲呢?我听你父亲说过,她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女子……他提到你母亲时,眼睛都在发光,真叫人羡慕。”
庄常曦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
“我出生时母亲便死了,我被其他人带大。”庄常曦道。
帕里黛错愕地看着庄常曦,又忍不住以手帕挡着脸低声哭泣:“你也是个苦孩子……”
华君远看着庄常曦,眼神复杂,庄常曦低声道:“不过……我母亲姓刘。”
庄飞良在外,都以刘曼曼的姓行走江湖,可见他对刘曼曼确实思念极深。
帕里黛一愣,随即潸然道:“他实在很爱你母亲……错的人是我……抱歉。”
庄常曦轻轻摇了摇头,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
在此之前,庄飞良和刘曼曼的故事,在她这里实在是模糊到不可辨认,他们的爱太过微小,无人记载,知情人不是已死去,便是缄口不言,反倒是帕里黛,能让她从这吉光片羽中,窥见一点幸福的可能。
庄常曦忍着眼泪又对帕里黛行了礼,匆匆往外走,她听见帕里黛似乎吩咐了什么,华君远也跟了出来。
外头月色冰凉,寒风呼啸,华君远道:“庄姑娘。”
他这人实在自持,事到如今了,还能喊庄常曦庄姑娘,庄常曦回头看着华君远,吸了吸鼻子,忍住没有哭出来:“你喊我庄姑娘,倒不如喊我妹妹。”
华君远原本神色也很复杂,听她这样说,倒是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定不想同这样的哥哥认亲。”
庄常曦道:“不。我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华君远意外地看着她。
庄常曦道:“我本以为在这个世间,我已经无依无靠,犹如浮萍,可如今突然多了个哥哥,我怎么能不欢喜?”
她又吸了吸鼻子,道:“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哥哥?”
华君远并没有犹豫,颔首道:“自然是愿意的。”
“看你答应的这么快。”庄常曦竟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怕什么,怕我还中意你吗?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当真对你,已没有男女之情,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很好的男子,比这世间上大部分男子都好……但现在,我并不亏,一个好男人是我的哥哥,比是我的丈夫,要好上许多许多。”
华君远瞠目结舌地看着庄常曦,最后也跟着摇头笑了出来:“你从何处学来这些鬼话的?”
庄常曦吐了吐舌头:“是织坊的阿姨教的。”
华君远闻言更是又笑了几声。
真奇妙,他们之前尴尬,如今竟很快就能这样平和地聊天,仿佛他们早该如此,没有一丝暧昧,就是如此融洽。
两人笑完,庄常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那,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唯一的哥哥,你要好好照顾我,哪怕容景谦欺负我,你也不能谄媚地帮他,得帮我。”
她满口胡言,华君远却只是笑着点头,庄常曦道:“我还有好多想说的呢,但是……但是现在不适合,我们都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个身份。到时候,我肯定还有很多要求。”
华君远点头:“嗯,你尽管提。”
庄常曦也点点头:“那你进去安慰一下帕里黛殿下吧,我……我见了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先去休息了。”
“好。”华君远仍是温和地点头,“你去吧,明日我不出门。”
庄常曦对他摆摆手,两人都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突然,庄常曦回头道:“华君远!”
华君远也回首,看着庄常曦。
风拂过,枝丫轻晃,庄常曦搓了搓手,道:“谢谢你。”
华君远有些疑惑地看着庄常曦:“什么?”
“谢谢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庄常曦说完,自己也觉得羞耻一般,尴尬地笑了起来,华君远温和地看着她,那眉眼和从前并无任何差别,他轻轻地摇摇头,道:“去休息吧,外面冷。”
说完,他转身,进了大厅,庄常曦茫然地立在原地,她并不懂华君远方才的摇头意味着什么。
或许,只是普通的“不用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