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了救我特意来晋州的?”庄常曦登时十分不好意思, 嗫嚅道, “抱歉,谢谢你……”
容景谦看着她,眉头皱的更深了, 庄常曦被他这样看着,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只好道:“我不聪明, 你也是知道的。要是我做错什么, 说错什么了,你同我说便是,别老这样瞪着我,怪吓人的……”
“从前只觉你闹腾且聒噪。”容景谦眉头仍紧锁,“如今见你唯唯诺诺, 倒不如从前。”
庄常曦一呆, 很是屈辱地伸手指着他:“容景谦, 你、你不要太过分了!我都反复承认我以前十分讨人厌,反复道歉了, 若有什么是我能做,能弥补的,我也愿意做!但你故意这样说,又是想如何羞辱我。”
容景谦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庄常曦自己反倒又先心虚了, 她将手慢慢缩回来, 道:“算了,都是我自己活该,你救下我,还答应给我自由,我已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
容景谦却突然伸手,抓住她那只逐渐缩回去的手,道:“你何必这般畏缩?”
他隔着衣物牢牢地握着庄常曦的手腕,庄常曦有些吃痛地蹙了蹙眉,却不敢骂他,也不敢再把手收回去,只道:“什么该如何便如何……”
容景谦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何必耽于过去?”
容景谦的态度和语气实在是出奇的温和,而且听这内容,竟还似在安慰她一般似的,但庄常曦是决计不敢相信容景谦会安慰自己的,她十分疑惑地看着他,道:“我没有耽于过去,我早就接受了我不是康显公主的事情。”
“不是说这个。”容景谦大约觉得与她沟通十分困难,“不疼吗?”
庄常曦心道他果然是故意的!知道自己会疼还特意抓这么紧……庄常曦努力按下心头的愤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行,能忍。不过,你要是愿意松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容景谦道:“为何要忍?”
“你……你到底什么毛病啊。”庄常曦实在有点受不了,“我说了又有什么用?!是,疼,疼的不得了!我细皮嫩肉,娇贵的很,这点疼都受不住,你要嘲笑我就尽情嘲笑吧。”
容景谦松开手,庄常曦连忙将手缩了回去,倒抽一口凉气,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她真是怕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容景谦道:“你说了,我自会放开手。”
“什么啊……”庄常曦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笨,听不懂,你要说的明白一些。”
容景谦重新把她的手抓回来,这次却没有用力,轻轻地隔着衣物替她揉着手腕,“受不住疼是人之常情,笨也算不得缺陷。”
这究竟是安慰,还是打击,庄常曦已经完全糊涂了,容景谦大约怕她无法理解,又多说了两句:“你既知道自己身上有缺点,努力改正便是,除此以外,不必处处贬低自己。”
一旁的烛火轻轻跳跃着,庄常曦茫然地低头,看着容景谦的手——手指纤长,虎口处有拿枪留下的老茧,他力气很大,但此时却正十分轻柔地替庄常曦按压着手腕。
先是伤了她,这时候又来帮她按手,就像他这个人,完全捉摸不定,庄常曦轻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以公主身份长大,元后与父皇更不曾耐心教导你。”容景谦放下她的手,“改正缺点是必要的,委屈自己,却不必。”
庄常曦似懂非懂地道:“可我不是公主,我本就占了便宜。”
“你占了谁的便宜?”容景谦反问道,“何况你生母因元后和父皇而亡。”
庄常曦摇摇头:“这样说也不对,无论如何,父皇曾待我好过。还有景兴,三皇兄……他们对我好,也都是因为这个虚假的身份。我不能因为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就翻脸不认账。我的母亲是无辜的,可毕竟犯下欺君之罪,元后害死了她,我确实心中有怨恨,可她也早已死了,就算要报仇,也无从下手……至于其他人,同样被蒙骗,我没有办法怪他们。”
“于是便怪自己?”容景谦静静地看着她,“庄姑娘倒是豁达。既是如此,我先告辞了。”
容景谦起身便要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啜泣声,容景谦脚步一顿,慢慢回头,看见庄常曦用手捂着口鼻,低着头,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她此时的状况。
大约是见一直没有推门声,她抽噎着抬眼往门口看了一眼,见容景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连忙又低下头。
容景谦想起从前在宫中,这家伙一旦哭起来,便是惊天动地,恨不得全紫禁城的人都去安慰她才好,如今却害怕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他重新走到庄常曦身边,蹲了下去,看见庄常曦重新被泪沾湿的长长的睫毛,像被剪碎的黑蝶的翅翼,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别哭了。”
庄常曦扭开头,以示自己没哭,也不想同他再说话,容景谦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不小心翼翼……”庄常曦重复这句话,而后哭着大声道,“我要如何不小心翼翼?!我曾经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人都宠着我,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我作威作福,从来不必想后果,可是呢?我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要来和亲,皇帝会要我死!十八年啊,我喊了他十八年的父皇,他待我如今只有满心厌恶,还有三皇兄,他口口声声说,要待我好,要让我成为他的妾侍,还说姚筱音会接受我……”
庄常曦哭的越发厉害,声音也哑了:“他又何尝不是在折辱我?我不恨任何人,一切从最早就注定了,我只恨我自己……就像你说的,我是全天下最笨最蠢的人,还恶毒,心肠也坏,就算今日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毫无怨言,你既然放我一马,还愿意给我自由,那便是我的恩人,我曾经将你踩在脚下,如今我一介草民,你不要我向你叩头谢恩,已是宽宏大量,只是弄疼我的手腕,这点小事,我还能说什么?!呜……忍痛自然很难,从景兴去世以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可是我又能怎么办?!除了忍着,我还能怎么办?!”
她发泄似地大吼了一通,泪水又一次糊了满脸,容景谦默然地从桌子上将那毛巾拿起来,安静地替她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似的,最后容景谦道:“往后你不必小心翼翼。”
庄常曦又怒又委屈地抬头:“你没有听懂我方才说什么吗?我凭什么该如何便如何,我什么都不是,我光是要活下去便已十分艰难——”
“——有我在。”容景谦淡淡地打断她,“坏毛病改掉,其他的,你该如何便如何。”
庄常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傻傻地道:“什么意思?”
容景谦起身,道:“字面的意思。”
庄常曦便又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来:“因为你母亲的交代吗?你,你和你母妃真是好人,我……”
“庄姑娘。”容景谦却没让她把这番“好人”夸奖给继续下去,他从袖间掏出一个系着新的红绳的半块粗糙的玉佩,“你的。”
庄常曦有些惊喜地看着你半块玉佩,伸手要接,容景谦却没直接递给她,而是绕到她身后,替她将那玉佩戴上。
他实在比庄常曦高许多,戴玉佩的时候,更像是从后面整个人环绕着庄常曦,庄常曦颇有些不适应地咬住下唇,容景谦却在戴完玉佩后立刻松了手,站回她面前。
庄常曦低头,轻轻抚摸着那玉佩,又抬眼看着容景谦,小声道:“谢谢你……还有,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啊?”
“不太清楚。”容景谦道,“吕将军或许比较清楚庄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庄常曦愣了愣,摸着那玉佩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一见吕将军吗?”
容景谦有些意外:“辽东十分危险。”
“会拖你们后腿吗?”庄常曦迟疑道,“那就算了。”
“倒是不会。”容景谦摇头,“山海关内很安全,不少妇孺亦居住于此,只是一路荒凉,环境极差。”
庄常曦立刻道:“我可以……我应当可以吃苦的,我就去见一见吕将军,见完就走!”
容景谦思索片刻,到底是点头:“好。”
庄常曦傻乎乎地跟着点点头,笑了起来,容景谦好笑地看着她,道:“庄姑娘早些休息罢,我再去让小二给你端盆热水来。”
“诶,等等!”这是今晚容景谦数不清第几次要走却被庄常曦给拦下来了,他回头看着庄常曦。
庄常曦道:“你还是别喊我庄姑娘了吧,太奇怪了……”
容景谦点头:“那喊你什么?”
庄常曦有些犹豫:“这个……”
“早点休息。”容景谦站在门口,对她点点头,“常曦。”
说完也没看庄常曦的表情,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