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淑妃点头, “这次我确实莽撞, 下了一着险棋, 若不是恰好朋友容景祺丧心病狂,给妻子下毒,恐怕事情还不会这么顺理成章……但我做事, 必留后招, 就算事情败露,也不会牵连景睿,更不会牵连其他人, 你大可以放心。”
“还有一事。”容景祺的脸一半藏匿在阴影之中, 一半随着长明灯的跳跃而微微显露,“我即便被牵连, 尚可自保, 有些人却不然。”
“有些人?”淑妃疑惑地蹙了蹙眉,半响,又明白过来, “你是说,振英?”
容景谦不答。
淑妃叹了口气,道:“连他你都发现了……可当初只是凑巧, 昭阳宫要人, 我便让他去了,仅此而已。其后张公公让他做的种种, 他虽有汇报, 但我料到你能解决, 便让他按张公公吩咐的去做,其间从未插手。现如今他在你那儿,你便安心用着吧,这小太监很机灵,又颇重情义,我表兄托人找到他的生母,替他赡养生母,他便死心塌地为我做事。明日我让人将他生母所在地送给你,你同他聊一聊,他以后便会老老实实跟着你了。”
“若他当时没有来允泰殿呢?”容景谦道。
淑妃一怔,摇头道:“既是不曾发生之事,何须设想?”
容景谦道:“只怕娘娘最初的目标,并不只是二皇兄与敬嫔。”
是容常曦。
安插一个连张公公都没发现的眼线在容常曦身边,那时尚未发生吴丹雪之事,淑妃却已开始让于善下毒,到时候除了容景祺和敬嫔要遭受于善的指证外,身边有振英的容常曦又会如何呢?倘若她的宫中,不明不白地出现一瓶曼舌花水,或是几根染了曼舌花水的沉香木呢?
容常曦确实没有要对皇帝动手的理由,但倘若再扯上三皇子呢?众所周知,跋扈的容常曦对三皇子几乎是言听计从……
淑妃说自己莽撞,只怕真是太过自谦了,只不过一盒十二年前的沉香木,却被她几乎织就出一整张绵密的大网,若不是容常曦将振英送去了容景谦那里,容景祺又毒死了吴丹雪,这几番阴差阳错……只怕此时在静思园的人,远不止容景祺一个。
“即便是还有其他人,又如何呢?”淑妃并没有被揭穿的慌张,反而是循循劝诫,“我知道你与康显公主如今关系并不差,且她为你挡过一剑,你性善,自会记挂于心,可对于她来说,你却远不如贤王值得信赖。何况……当年你母妃是为何才会去侍奉皇上,又为何怀着你却不敢说,这些事,想必你母妃应当都同你说过,你不会不知道……你知道的,对吧?”
容景谦轻轻颔首。
“既是知道……”淑妃笑了笑,却不再是往日那种温和的笑,反而有些狰狞,“那你便应当知道,康显公主的生母,这个死了十二年还阴魂不散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若不是她,景睿不会受那样的苦,我的第二个孩子也不会还没出生便夭折……她们母女,是一脉相承的蛇蝎之心,恶毒至极,你想拉拢她,只是与虎谋皮!她只会站在贤王那边!更何况,她虽得圣上宠爱,但毕竟只是女子,待一两年后出嫁,绝不可能影响陛下任何决定,遑论立储!你要坐入黄车,便不可太过优柔寡断,连这等无关之人都在意。”
容景谦却有些困惑似地看着淑妃:“我何时说过要争储?”
这一下淑妃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她想过容景谦的一万种说辞,就是没想过容景谦会这么理所当然地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帝。
淑妃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容景谦,才道:“你为何不想争储?”
“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应当也都不想。”容景谦道,“并非人人想争储。”
淑妃匪夷所思地道:“可你同他们不同,一点也不同。你天资聪颖,处理政务能力绝不弱于三皇子,身体安康,骑射在行,不似景睿……且你生母早去,不必担心将来外戚势力太过强大……还有,你身世同样坎坷,却并不怨天尤人,那时你入宫没多久,自顾不暇,还整日来看望景睿,我便确定,你有一颗仁心,但同时又有雷霆手段。若你登基,大炆必会国祚绵长,开疆拓土,百姓安康……”
她的语气十分生动,仿佛容景谦登基后的盛世已在眼前一一浮现,然而容景谦仍是没什么反应,只道:“除了生母家世太好,三皇兄并不输我。”
淑妃几乎茫然地看着容景谦:“你这是要将皇位拱手相让?”
容景谦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此番谈话,只是希望娘娘将来不要再做无用之功,我不会有丝毫感激。”
淑妃道:“你……”
容景谦想了想,又道:“皇后确然教人不齿,只愿娘娘不至成为第二个皇后。”
这番话如惊雷劈在淑妃身边,她身后传来噼啪灯芯爆裂的声响,淑妃猛然回头,隔着重重纱幔,她似乎看见佛堂中央最大的那尊金佛,正无声地望着她——
淑妃嘴唇轻颤,道:“你说的不错。”
淑妃几乎已想让他赶紧离开,容景谦却又放缓了语气,道:“但我亦要自保,亦有想保护之人,四皇兄永在其列。”
淑妃闭目,轻轻点了点头。
容景谦道:“方才娘娘所说,狄大人替你托人,找到了振英生母,所托之人,是否是户部巡官全大人?”
淑妃一愣,道:“这我并不清楚,但似乎是姓全的没错。”
“娘娘可否再托狄大人找到全大人,让他替我查一个人?”
“这自然是可以。”淑妃有些困惑,“只是为何要如此曲折?”
贵为皇子,容景谦要调查个人,分明是很简单的事情。
“全大人掌管京城和周边四州的户籍,且新年一到,便要重新审核登记一次,他找人,必然比我快。”容景谦解释道,“只是希望娘娘不要告诉狄大人,是我之托。”
淑妃颔首:“好,你告诉我要调查何人。”
“她是个产婆,姓名已不可考,豫州人,年纪约莫在四五十上下,曾嫁给董姓屠夫,人称她为董嫂。”
***
因为怕歩辇太招摇,这三更半夜,风飘雪摇的,没到和泰殿,容常曦便下了歩辇,带着尤笑三人,忍着寒意,向着和泰殿走去。
新年第一天,又是大雪,皇帝开恩,让宫中侍卫不必一直守夜,留一部分巡逻便好。和泰殿外静悄悄的,巡逻的守卫刚经过,容常曦让荟澜和萃珍在外守着,自己带着尤笑,借着积雪,悄无声息地走入和泰殿。
才走入院子,容常曦便止住了脚步。
不远处,容景思与姚筱音相对而立,容景思举着伞,两人身边并没有任何人,没有江永,更没有那个罪大恶极的郭嬷嬷。
这一幕与前世在明光行宫中看着极为相似,只是那时候容景思举着伞,是在替姚筱音挡太阳,而这一回,是替她挡住纷落的雪花。上一回,容常曦直接走了过去,让容景思改为替自己撑伞,将姚筱音赶走了,可这一回,容常曦却一点也不想上前去了。
她已经赶走姚筱音太多次了,可最终容景思还是同姚筱音在一块。
在她心中,她是为了容景思好,容景思也再三说自己并不喜欢姚筱音,可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容常曦躲在入门处的树后——其实她不躲也没关系,那两人浓情蜜意,眼中只有彼此,丝毫没有往其他地方看,也不知容景思说了什么,姚筱音娇羞地低下头去,容景思轻笑着伸手,将她发间不知是落花还是什么东西给轻轻拂去。
姚筱音抬头,望着容景思,眉目间情愫涌动,容景思垂眸望着她,最后俯身,缓缓吻住她的唇。
或许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姚筱音虽然满面通红地抓住了容景思的衣袖,却并没有半点惊讶,容景思一只手执伞,另一只手环住姚筱音的腰,逐渐加深这个吻。
容常曦冷眼看着,心里竟也没有太多情绪,一定要说的话,大约还是有些被欺骗的怒意,她深深吸了口气,却一言不发,转头对着尤笑指了指外头,尤笑连忙点头,两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们才出去,便恰好看见巡逻的守卫走了回来,看见容常曦,那群守卫要行礼,容常曦制止了,甚至还罕见地说他们今夜十分辛苦,随手让尤笑丢了点赏钱给他们,守卫们平白无故接了赏钱,自是喜不自胜。
容常曦心平气和地往回走,不远处,歩辇正等候着她,容常曦上了歩辇,道:“回宫罢。”
尤笑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确实没有什么要发作的样子,便摆手让几个抬歩辇的宫人赶紧起身,谁料宫人才将歩辇抬起,后头又来了个歩辇,容常曦一回头,看见了在歩辇一侧的禄宽。
还真巧。
去年的事情,看来合该在新年的第一天天亮以前统一解决了。
容常曦让宫人将歩辇放下,索性又下了歩辇,走到后头容景谦的歩辇旁,容景谦的歩辇也放下了,他望着容常曦,道:“皇姐。”
“你怎的还未回宫?”容常曦先客气地寒暄了一下,“难道是从泽泰殿才出来?”
容景谦点点头:“皇姐呢?”
容常曦道:“我……我看宫内雪景喜人,便忍不住到处看了看。”
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了,大晚上的,虽有宫灯,但要说雪景,那是当真看不到什么,何况这么冷,依容常曦娇生惯养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忍着寒意看什劳子雪景的。
容景谦并不揭穿她,道:“时候不早了,皇姐早些回去休息罢。”
容常曦才不走,道:“我替你向静贵人娘娘上了香。”
“多谢皇姐。”容景谦道。
容常曦见他当真没有要往下说什么的意思,忍不住道:“你不好奇吗?我同三皇兄去明光行宫,究竟做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容景谦道:“若你想说,自然会说。”
容常曦道:“我现在就想说。”
容景谦仰头,看着满天飞雪,又看了看眼前的容常曦,最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