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去世的时候, 容常曦不过四岁,对她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子,但性格应当算不得好,对自己也没有多体贴温柔,她似乎很忙碌, 很少会陪伴容常曦。容常曦大多数时候都是当时的乳娘带着的, 而宫中为了避免乳娘和公主关系太好,是半年一换的。
那些乳娘她是半点都记不起来了, 而母后的样子也很模糊,她到后来的印象便是母后很少出现, 有时候来了, 还有些凶, 容常曦想起她的时候,总觉得怕怕的, 可她还是教了自己很多好东西的, 比如不要和姚家来往太密。
无论如何, 容常曦是很喜欢这个没什么印象的母后的。
张公公又笑了笑:“殿下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
“性格吗?”容常曦意外, “母后的性格, 也如我这般……”
她没有说下去, 但神色有些尴尬。
重活一世,她多少有了些自知之明。
张公公忍着笑, 点了点头, 容常曦更觉意外:“这种性子, 怎么管理六宫啊?”
一国之母,怎么也该是贤淑端庄,宽厚优雅的。
张公公道:“皇后娘娘并不如何打理六宫。”
“那……那父皇还那样喜欢母后?”容常曦觉得不可思议。
张公公道:“因为皇后娘娘,也比任何人更喜欢圣上。”
容常曦琢磨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母后大约如自己一般,性子嘛,说不上好,但对喜欢的人一腔热情,皇上虽然三宫六院,但这样纯粹炙热的喜欢,大约也是头一回,且还是自己年轻的皇后,如何让人能不喜欢呢?
自己瞎折腾,父皇也总是随着去,想来父皇就是吃这一套。
她又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如果母后还活着就好了,那她就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依赖他们就好,父皇是很疼爱他,但毕竟是所有人的父皇,而母后只会是她一个人的母后。哪怕忙一些,凶一些,也没关系,反正她也凶嘛。
容常曦接着道:“那母后这样喜欢父皇,可父皇却有这么多妃嫔,母后岂不是很伤心?”
“这……”张公公有些意外,也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伤心自是有的,但天子有三宫六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皇后娘娘还是很明事理的。”
是吗?看他表情,只怕未必。
容常曦道:“那些一直跟随父皇的妃嫔,母后想来尚能忍受,若是在她之后,忽然饱受盛宠的呢?”
张公公无奈地摇头:“无论如何,圣上待皇后娘娘永远是独一份。”
“这个我自然晓得。”容常曦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关键,“那,珍妃呢?当初父皇,是不是曾特别宠爱她?”
骤听见珍妃这个名字,张公公向来精明的脸上竟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愣愣地看着容常曦,礼数似乎都忘记了,容常曦奇怪道:“张公公?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难产,诞下一个男死婴的,衡玉园的珍妃。”
张公公垂头,道:“年纪太大,有些忘事儿。殿下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了些。”
“张公公想起了什么?”
张公公思索片刻,道:“恕奴才冒昧,只是殿下可否告知奴才,您为何会忽然想知道珍妃的事情?”
这确实有些冒昧。
容常曦一愣,道:“也不是突然……当年从明泰殿捞出的尸体停放在衡玉园时,我就想知道那个衡玉园的珍妃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被别的事情耽误,并未想到要问你们,前几天我又路过了衡玉园,觉得看着怪可怕的,便有些好奇。”
“原来是这样。”张公公笑了笑,不再追问,只道,“那时珍妃颇为受宠,但奴才毕竟是皇后娘娘的的下人,大多只在每次她来坤宁宫请安时见着她。她为人,有些跋扈,哪怕对着皇后娘娘,行礼也十分敷衍,皇后娘娘为此十分不悦,同圣上说过几次,那之后珍妃便直接告病,再不来行礼了。她待下人,似乎也颇为苛责,从无好脸色,衡玉园当时的宫人大多害怕她。她也不爱与人交谈,养了一只白色的胡达送来的长毛猫儿,那猫儿还抓伤过郭嬷嬷……”
“居然如此嚣张?”这倒是让容常曦感到意外,“一个才入宫的女子……父皇也不说什么吗?母后的性子,又能忍得下去吗?”
“那时皇后娘娘怀着殿下,不愿为之动怒,珍妃娘娘也怀有龙种,无论如何,圣上定是不希望两位娘娘彼此生出嫌隙来的。”
既然嫌隙已生,那就只能尽量让两人避开,不愿请安便不去就是了。
这确实是父皇善用的解决小事的办法……
容常曦颇为恍然地道:“那珍妃只是怀有龙种便能让母后受这般的气,难怪后来母后会一再提及孩子的事情,让父皇许下不会再有皇子或公主的承诺。”
张公公一晒,道:“或许吧,但那时您与皇后娘娘都身染重疾,圣上担心之下,才会给与这样的允诺。”
容常曦心头一动:“张公公,我对那时的事情已毫无印象了,只是好好的,母后与我怎会同时身染重疾?”
张公公轻轻低下头,道:“或许不是生病吧,但奴才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常曦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她从前从未想过母后的病逝有什么问题——母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父皇荣宠加身,身边也跟着许许多多的下人……
谁敢对她做手脚呢?
可时至如今,容常曦已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世间的恶意潜伏在每个缝隙之中,这与身份无关,或者说,身份越高,周遭的恶意便会越多。
倘若母后的死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那会是谁做的?父皇又怎么不会发现呢?难道是珍妃?
容常曦脑子里纷杂一片,张公公道:“殿下?”
他连喊了好几声,容常曦才回过神:“哦……那,就这些了?”
张公公笑着叹息:“老了,忘事太多,能想起来的实在有限。”
“那张公公若是还能想到什么,一定要随时告诉我。”容常曦认真地道,“不管是母后那时的病也好,还是珍妃也好。”
张公公认真地点了点头退下。
容常曦一个人在福康殿里独坐了一整天,试图从目前的线索中理出一点头绪,可惜她学着容景谦的样子沉思了半天,又学着容景思的模样条条缕缕地分析,最终什么也没想出来。
傍晚时分,容常曦去掌乾殿看望父王,仍旧是淑妃侍疾,她见容常曦来了,轻轻对容常曦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或许是常年在佛堂的缘故,淑妃的性子与其他妃嫔颇为不同,人如其字,极为淑惠,容常曦很少见到她,见到了,她也从来不试图去讨好容常曦,大部分时候,连话都不说,整个人飘的好似随时要登仙去了。
想来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母妃,所以四皇子才会是那样温和的性子,只是不知淑妃会不会满意叶潇曼……
容常曦在皇帝床榻边坐下,轻轻握住父皇的手:“父皇。”
二皇子的婚礼本是大喜事,却成了一桩凶案,皇帝自是大受影响,此前只是身子不适,精神还算不错,眼下确实面色憔悴,连精神头看着都差了几分,容常曦心中担忧不已,父皇却笑了笑,道:“常曦来了。”
“父皇不要太过担心。”容常曦道,“有大理寺在,三皇兄与景谦也都是聪明人,那凶手定会很快就被揪出来的。”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嗯,朕晓得。明日便是吴家女的丧礼,你也记得去一趟。”
“当然。”容常曦点头,“我们几个都会去,父皇您放心便是。”
皇帝点了点头,眉宇间有些忧愁。
容常曦其实很多事想同他说,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但看父皇这苍白的模样,是什么也问不出口了,唯恐他太过忧思,状况会越来越差。
她轻声同皇帝说着无边无际的宫内小事,皇帝似是十分放松,听着听着便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容常曦见他胸膛起伏,呼吸平稳,轻轻将手抽了出来,心中更是难过。
何公公去差人煎药了,于公公正在一旁捣鼓香薰炉,他轻手轻脚地将一块沉香木给放入香炉之中,很快殿内燃起淡淡的香与暖意,在这越发寒冷的时节里让人身心舒畅,容常曦起身,到底是有些担忧,低声道:“于公公。”
于公公连忙行礼:“康显殿下。”
容常曦道:“这沉香木,父皇如今可以闻吗?”
“可以的。”于公公赶紧点头,“圣上之前就睡的不太安稳,这沉香木有静气养神安眠的功效,点了以后,圣上才睡的好些。病了以后,更是要点,否则没一会儿便要醒来,又再睡不着,十分折腾,圣上精神会更加不好。”
容常曦听的难受,道:“父皇这病怎么反反复复的,前些日子不是都说快好了吗!”
于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回殿下,这不是二皇子殿下的婚事……”
容常曦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着的父皇,道:“本宫明日再来,父皇一会儿醒了,赶紧再让太医来看看。”
于公公又是迭声应下,容常曦忧心忡忡地回了昭阳宫,只觉得虽然解决了头等大事——牧马场与猎场,可自己似乎过的比上辈子还糟心了,这父皇提前的重病,这吴丹雪的死,还有容景谦的身世,母后的病……
她上辈子是半点没有经历过,也没有思考过的,如今想要回溯查看,却发现是一团乱麻,以她的能力,几乎不可能理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