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曦走到殿外, 瞥见一个小太监正捏着跟树枝,有模有样地练着剑,容常曦不由得停下脚步, 道:“振英?”
振英听见这声音, 赶紧丢了树枝, 脸颊通红地对容常曦行礼:“康显殿下!”
语气倒是颇为兴奋。
容常曦好笑道:“起来吧,你怎么每次见了本宫, 脸都红成这般?本宫有这么可怕吗?又不是什么女罗刹……”
“不……不是的。”振英赶紧摇头, 头甩的好似拨浪鼓, “一点也不可怕,更不是女罗刹,殿下,殿下像仙女似的。”
虽溜须拍马的话容常曦自幼听到大,但这么个貌若陈恳的小太监如此认真地夸她是仙女, 容常曦也不由得有些想笑, 她扯了扯嘴角,又道:“除了本宫之外, 还有哪些人常来允泰殿艾语?”
振英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道:“还有,四殿下, 大公主殿下……没了。”
“大公主殿下来的勤吗?”容常曦循循善诱, “来了一般是做些什么呢?”
振英老实地道:“来的勤, 做什么, 我也不晓得, 有其他殿下来的时候,奴才是不能入殿的。”
看他这样子,再多的也确实不晓得了,容常曦“嗯”了一声,随口道:“好好练剑。”
振英点头如捣蒜:“殿下吩咐的事,奴才都会做好的。”
他说的极其郑重,容常曦有些莫名其妙,说的好像她曾嘱咐过他什么大事一般……
但这个年岁,又是碰上了传说中脾气极其不好的公主,会过度紧张也并不稀奇,容常曦点点头,领着尤笑离开。
回去的歩辇上,容常曦忍不住反复回味容景谦同自己说的话。
“对皇姐,多说也无益”。
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
无论容景谦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甚至不止是容景谦,旁人说的话,只要不符合她的想法,她便会置之不理,只一味地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若是别人劝的多了,她还要怀疑那人是不是别有用心。
她有种可笑的偏执和愚昧,有时撞上南墙也不肯回头。
容景谦带容常曦去小院就是因为他深知,只有亲耳听到一切,容常曦才会相信叶潇曼与华君远之间清清白白,而容景谦与叶潇曼之间,也并非如她所想。
他也曾奉劝她,不要管容景思与姚筱音的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而她却笃定容景思会听自己的,容景思根本不喜欢姚筱音。
结果就是她和容景思到现在还僵持着。
难道真是她错了?
可这一次,她怎么会错呢?
皇姐与福泉,就是不可能,也不可以啊!皇姐是公主,只能留在宫中,而要送走福泉,简直易如反掌,为何这么简单的事情,容景谦却不肯呢?他分明也是颇为喜欢容常凝这个皇姐的啊……好吧,她也不知道容景谦是不是喜欢容常凝,但至少不讨厌。
容常曦想的头痛,不知不觉歩辇便到了昭阳宫,她满腹心思地往里走,却见宫外站了个傲然独立的身影,却是……容景思。
她才想到容景思,容景思竟就来了,容常曦喜不自胜,大步上前:“三皇兄?”
容景思回首看着她,似是有些无奈:“常曦。”
容常曦没有忍住,展颜一笑:“我还以为,三皇兄打定主意,这辈子都要怪我,这辈子都不理我了呢。”
“我怎会怪你。”容景思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未怪过你。只是……罢了。”
“罢了什么呀罢了,三皇兄若是心中还有什么不痛快,只管说出来就是。”容常曦努了努嘴,嘴里说的是认错,眉眼间却看不到半点悔意,“我乖乖听着,半点也不反驳,行了吧?以后你要娶什么女子,也都随你,我半点不插手。”
容景思看了她半响,轻摇头:“不说这个了,常曦,我今日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同你说。”
他的语气颇为郑重,容常曦有些意外,便扯着他的衣袖,拉他进了福康殿。
她让尤笑等人都退下,奇道:“究竟有什么事?”
容景思道:“你可还记得,你当初问我,珍妃是如何死的。”
容常曦愣了愣,道:“记得。”容常曦愣了愣,道:“记得。”
那时明泰殿井中翻出数具尸体,为调查此案,暂时将尸体放置在荒废多年的衡玉园内,那衡玉园乃是父皇当初颇为宠爱的珍妃所住,但后来早早就难产而亡,早已无人记得她。
而彼时容景谦提到珍妃的语气颇为诡异,说珍妃惨死在那大门边,这让容常曦十分挂心,还曾询问过容景思。
而当时容景思也只说珍妃是难产而亡,容常曦虽觉不对,奈何要查也没地方入手,后来便逐渐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如今一晃过了四五年,容景思忽然旧事重提,让容常曦有些困惑。
容景思沉声道:“当年你为何好端端的会关心珍妃?同你提起珍妃的人,是谁?”
“这……”容常曦有些犹豫。
她不想欺瞒容景思,但就这样轻易出卖容景谦,似乎不太好,虽然她才刚被他激怒,但容景思忽然提起珍妃,想来事关重大,也不知……
谁料容景思直接道:“是景谦吧。”
容常曦愣了愣,点头:“嗯。”
容景思望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你如今与景谦当真十分交好,他的事,你竟提防我知晓么?”
“不是的。”容常曦赶紧解释,“我永远是向着三皇兄你的,只是,只是毕竟当时景谦也只是随口那么一提。我不晓得这件事究竟代表什么,所以不敢贸然说,怕反而误导了你。”
容景思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
容景思这次去豫州治理洪涝,亲身涉险,去了许多个村落,才发现积年累月的一些大问题,这些按下不表,事情是从他到了豫州安县湖村开始的。
湖村,村如其名,因临近黄河,地势较低,故而极其容易积水,一旦发洪涝,首当其冲的也是湖村,据说有一年治理不当,整个村子一夜之间被洪水淹没,附近的人看,竟似一夜之间多出了一个湖,故而得此名。
可偏偏湖村土地肥沃,气候极好,若是种植稻谷,一年可收两至三次,且罕见蝗虫,所以湖村的村名仍是不少,只能寄希望于黄河年年安稳,不至发什么太严重的涝灾,而至今最严重的一次,便是近四十年前的一场大涝灾,那时还是先皇在位,整个村子遭到卷席,死了不少人。
村中存活下来的人不多,有些人家用木盆装着婴孩,大人却都惨死其中,一时间多了不少孤儿。
容景思说到这里,暂时停住,观察着容常曦的神色,道:“常曦,你是否也想到了什么?”
容常曦可不止想到了一点半点的事情。
湖村,她最先想到的便是不久前看的那个河神新娘的故事,她才想到,原来竟真有这样一个村落,且连境遇都如此相似。
接着再听,她终于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湖村,是因为吕将军。
吕将军认出容景谦的时候,说过庄飞良和容景谦的生母庄以蓉便是来自湖村,而庄飞良在一场大涝灾中成为了孤儿,被庄家父母收养,之后又有了妹妹庄以蓉……
她看着容景思,容景思点点头:“就是这场大灾。”
原来容景思在晓得这个大灾,又听到了湖村之后,便立刻联想到了之前听过的容景谦的身世。
当时吕将军认下容景谦,是在上书房外,故而其中缘由知道的人并不少,容景思自然也是知道的。
于是容景思在治理洪涝之余,也派人四处打听庄飞良和庄以蓉的事情,这一打听,还真打听出了点什么东西。
因为湖村有些特殊,居住的百姓来了又走,流动性极大,当年的老人走的走,死的死,几乎不剩下什么,最后他们才在湖村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老人,那老人依稀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庄飞良对吕将军所说的都是实话,庄家发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但庄飞良隐瞒了一件事。
庄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之后没几年,庄父也去世了,兄妹两人相依为命,仍然是在湖村生活,因为庄飞良年纪轻本事高,在湖村中小有名望。
而湖村有将未婚适龄的少女丢入黄河以换取不发涝灾的习俗,庄飞良十分抗拒此事,加之那几年黄河确实十分平静,这规矩便暂时废除了。
只是有一年发了涝灾,村民认定是因为他们许久没有给河神爷送去新娘,便要找一个适龄女子丢去河里,虽然当时庄以蓉也勉强能算适龄,但有庄飞良在,大家也不敢随意动手,恰好那时有一户余家人,本是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谁料余父外出时意外身亡,余家便只剩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儿余氏,村人商量了一下,要将余氏作为新娘。
可偏偏这余氏和庄以蓉常有往来,姐妹情深,庄飞良当夜便破了村长家大门,打昏了好几个村人,将余氏给救了出来,只有庄家兄妹和余氏便离开了湖村,从此再未归来。
容景思问那老人,可还记得余氏究竟叫什么,那老人左思右想,只说是个颇为漂亮的小姑娘,在村头卖过豆腐,她父亲喊她曼曼。
“这次一回宫,我便去掖庭局要来了宫中和各个行宫的宫女历年名册。”容景思的神色颇为凝重,“但是一无所获,谁料在后妃名册上,却看到珍妃……她名为余如曼。”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珍妃就是当年那个曼曼?那静贵人和珍妃,还有那个庄飞良,岂不是都认识?”
不但认识,只怕三人根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
容景思点头:“而且珍妃是在明光行宫得了圣宠,并被带入了宫内,很快便怀上龙种,一路高升,从区区一个宫女,成为了六妃之一,简直骇人。若不是她因难产而亡,只怕盛宠加身,难以预料。”
“一年不到,从宫女变成妃……”容常曦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父皇应当是十分喜爱她的,为何她死后,衡玉园就直接荒废了?皇陵似乎也不见她的墓……”
宫中甚至无人议论她,父皇也从不提起她,母后还有其他的妃嫔,更像是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号人似的。
容景思蹙着眉头道:“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我还让人去了一趟太医院,翻出了安顺十年到十一年的后妃诊脉记录,每月例行把脉,是都会有记载的,尤其当时珍妃怀着龙种,最少也要三天一请脉。但珍妃的诊脉记录,却是空空如也。只有最后记载她的死亡——她难产而亡,并诞下了一名死去的男婴。”
容常曦心头一跳:“怎么会这样?”
“我如今也毫无头绪。”容景思有些烦恼地摇了摇头,“只是珍妃的事,绝不是难产那样简单,我甚至怀疑……她究竟是否怀过孕,又或者……那究竟是不是龙种?”
倘若一个人的信息勉强留存于人世间,但她大部分的过往,尤其涉及孕事的那一段被全盘抹杀,确实很难让人不做此联想,容常曦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像是看见了一幅画上翘起的一个折角,倘若伸手去撕,不知道会在那幅画下,看到什么样的真相。
她想了一会儿,道:“那这事儿……和容景谦,究竟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