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儿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细碎的“唰啦啦”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每一颗米粒儿的跳动发着颤。
揣着一颗忽上忽下的心,静静地等了片时,并无什么异常发生。我的心往下一落,又捏起一小撮米粒,投入另一个空碗中,跟着又像方才那样,捂住胸口,抑住腔子里突突乱跳的心。然而,一切都还是平静如常。
前头铺子里发出“哐当”一声响,不知是什么落了地,我正要往空碗里投米粒儿,这一声响将我惊得几乎魂魄出窍,手腕子抖得捏不住区区几颗米粒儿。
过了半晌,前头又归于平静,再无什么异动,我也缓了心跳,又往一个空碗里投进了一些米,静待着我期盼又骇怕的结果。
我这颗心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悬荡了几十回之后,胆子便大了起来,也不似刚才那般惶遽了。甚至,我在往一个又一个空碗里投掷米粒儿时,还想着,指不定作祟的那个碗,并不在这堆破碗里,或许今日还有好些乞儿丐子没来领取肉包子和新碗。
我先前同师父说困乏,也不只是为了躲开他瞎说的,眼皮不粘地忙活了一天一夜之后,浑身上下都是疲乏的。在不知是第几个碗里投进了米粒儿后,一阵强烈的倦意就袭了上来,我蹲在破碗跟前,脑袋直往下冲,要不是一阵从脊背骨里蹿起的凉意,我就瞌冲到跟前的一堆碗里去了。
我因陡然而且的凉意惊醒了过来,前面铺子里的灯火还亮着,今夜兴许来了还不止一位客,中元前后,铺子里总是会格外忙碌些。抬头看看月亮,已升到了中天,怪不得有一丝丝的凉意,夜已很深了,纵然是大暑天里,半夜露水总还是凉的。
我站起身,抖抖发麻的双腿,低头看看地下排得密密的那些碗,无奈地叹了声气,今晚看来是试不出了,明日要随身藏些米,走过便扔一些,慢慢地试,又能不教师父觉察。
腿上的酥麻渐渐褪去,我端着米瓢,想要将它放回灶房去,才走了两步,背脊上又蹿过一阵凉意,较之先前那一下,仿佛更寒了些。
我蓦地停住了脚,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脊背上,紧张地屏息等待着再一次升起的寒气。
过了片刻,果然又是一股寒意突然袭来,这回却不在脊背上,而是浑身上下,四肢百骸都受了这股寒气,整个人便细细地颤抖了起来,盛暑天瞬时成了寒冬腊月,我还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
我慌忙返回到那些破碗跟前,找到了我最后投过米粒儿的那只碗。这碗果然较别的碗更破烂些,但它却不是一只乞儿常用的土陶碗,月光照在它油腻脏旧的瓷釉面上,竟还能反出些微光泽来,釉面下的纹路早已模糊不可辨别,碗上还留着两处锔过的痕迹,但一旁又有数条裂纹,虽锔过,还是个漏碗,碗沿上的缺口更是不必说了,很难找到一片完整无缺的地方。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乞儿碗,先前怎么就瞧不出来。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的神志便要教无法抵御的寒冷和饥饿把持住,我赶紧将那碗抱在怀里,往前头铺子冲过去,我要在尚且清醒的时候,将这碗拿给师父看。
当我冲进铺子时,暗门里刚走出去最后一位客,吴甲和殷乙正要将那门阖上。师父从柜台后头站起身,舒展着筋骨,抬头见我近来,他还惊讶道:“阿心?不是要睡了么,怎又出来?”
“师父……”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子也教寒冷冻住,说话时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地互击打颤。
师父的脸色陡然一变,疾步从柜台后头走出来。“阿心,你作甚!”
我尽量伸长手臂,将那破碗远远地递向师父,因为我的肚腹中已经泛起了第一波饥饿,腹中“咕咕”作响,喉咙里的吞咽声听起来也觉得格外的响。
“师父,就是这只碗。”我嘶哑着嗓音道:“快拿去罢。”
师父从我手里接过碗,随手放在了桌上,又向我靠近了两步,要来查看我的情形。我鼻子里嗅到一股异香,忽然教人食指大动的那种气息。我忙往后退了两步,可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寒冷仿佛冻住了我的手脚,全然不听我使唤,动了好几下,才退后了小半步。
师父离我越来越近,我能嗅到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重,因此愈发饥肠辘辘起来。我拦不住师父一步步走上前,只好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殷乙:“快,快些,将我捆起来。”
殷乙是亲眼见过孙大户在铺子里犯病的模样的,他也心有余悸,此时他也不敢耽搁,急忙就从角落里摸出一捆粗绳来,上前想要捆住我。
“你捆她作甚!”师父突然低吼了一声,殷乙一怔,停下了手,干脆直接地回道:“阿心也犯了饥寒症,若不捆上,她很快便要将人当做吃食啃噬了。”
“我难道不知?哪个要你捆她。”师父沉声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飘忽不真切。
我失了温的手上突然一热,师父正握着我的手,将我整个人裹在他胸前。师父的胸膛滚热滚热,让我从彻骨的寒冷中稍稍回了些温,回温的后果,便是肚腹中的饥饿越发狠了,那浓郁四溢的香气,此刻就包围在我身边,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张口就要往下咬。
在我的牙齿触及到师父紧实的胸膛,令人发狂的饥饿敦促着我赶紧咬下去,可在刹那间,除了激发我食欲的香气外,还有悠悠的药香萦绕其中。这药香是我最为依赖的气息,我的脑中突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后就是师父温暖柔和的笑容。
我混混沌沌间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尚且年幼时,师父出现在我跟前,向我伸出手,柔声道:“阿心,咱们走了。”我将小小的手放进他的温热的手掌中,他便搀着我的手,一路同我慢慢地走。
这片祥和极其短暂,瞬息之间,疯狂的饥饿又将我吞没。但我的牙已从师父的胸膛上撤开,紧紧咬着牙关,流着眼泪含糊不清地哀求道:“师父,师父……将我捆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