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四)(1/1)

师父挑起眉毛,无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

我乖乖地垂首而立,可心里一点儿也不惧,我知道师父并不是个小气的,他不愿与孙大户一齐搭棚施粥,是不愿挤挨在人群中凑热闹,他若是真对那些灾民存着一副冷心肠,又怎会许诺替他们看诊抓药分文不取呢。

同样是善行,有些人就爱敲锣打鼓地大鸣大放出去,生怕旁人都不知道似的,有些人却不愿声张,做些自认为该做的事而已。

果然,师父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确没找到什么吃食,便又是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脑门,叹道:“去换身衣裳罢,左右铺子里也没饭食,不若到外头逛逛去。”

早就预料到的事如约而至,我立即笑开了一张脸,一旋过身子,便回屋换出门的衣裙去了。

夏日与另三季不同,白天因天气闷热,鲜少有人愿意出门的,待到夜间,天色全黑,没了毒辣日头的肆虐,再教夜风一吹,湖面也好,街市也好,都凉快了下来。蛰伏在家中躲避暑气的人,都出门活动开了。街市上,人来人往,要比白日要热闹得多。

因朱心堂白天有人来买药看诊,夜里还得应对那些带了痛楚的亡魂,都走脱不开人手,天黑后师父又从不许我独自一人四处乱逛,我这一年到头少有机会能在夜间领略临安城的风姿,但凡得了这样的机会,每回都令我兴奋不已。

街市傍河而开,每一座桥便是一个街市口,河里挤来挤去的小舟,也是各式货品吃食的流商,这河直通到西湖里,因此有些商贩会摇着小舟,往西湖里去,去靠近那些笙歌欢饮的画舫,兜售各自的东西。

我不爱那些个灯火通明的食肆酒楼,偏爱在沿河的街市上走,一路精心装饰过的车盖担儿连绵不绝,盘盏器皿别致有趣,更不必说他们兜售的各类吃食,我向来是眼大肚小,看到什么都想尝一尝,却又吃不下那么许多东西。

不过走了小半条街,我已经一手托着荷叶,一手擎着竹管儿,寸步难行了。荷叶里托着的是几个特腾腾的干笋肉包子、菠菜果子与金花饼,竹管儿里头盛着的是香饮铺子里做的雪泡豆儿水。

我心满意足地走在头里,不时回头往师父口中塞一口包子果子,冲他餍足地一笑。不过如今这街市上,商贩虽说依旧繁多,可乞儿丐子也不少,最个几步就能碰到一个上前拦路乞食的,我这荷叶里托着的吃食,至少有一半,因委实抵不住他们那可怜模样,一路走一路散去了。

正与师父走到一家面食铺子前,因手里的糕饼包子已尽数分给了拦路乞食的小乞儿们,我与师父都尚未果腹,便说要进这面食铺子去吃一碗虾子面,才要踏进铺子,隔壁的铺子突然就起了一阵骚动。

我扭头望了两眼,却见隔壁的粮米铺子在赶几个小乞儿,我望了望那米粮铺子上“孙记”的金字招牌,拉了拉师父:“师父,隔壁正是孙大户的铺子呢。”

师父跟着也驻了足,撤回要进面食铺子的脚步,转向了那孙记米粮铺子。

商家驱赶丐子,是常有的事儿,可孙大户的铺子前却闹得不可开交。起头我瞧见是两个小乞儿蹲在地下捡拾卖米时洒下的米粒儿,门槛里、青石砖的缝里,乃至门前的石阶上,都散落了不少,小孩子家身子灵活,蹲在地下不多大功夫,便归拢了一小堆米粒儿来。

两个孩子正高兴呢,突然从米粮铺子里走出了一个生得凶相的伙计,凶巴巴地骂了两句,仿佛是不让他们再捡拾掉落的米粒儿,也不许他们带走方才捡得的米。

小乞儿急了,嚷道:“这是你们铺子里不要的,我们才捡的。”

伙计挥手驱赶他们走,嘟囔道:“哪那么多废话,白日里不才施过粥,已然教你们都得了便宜,怎还不依不饶起来,竟还讨要到门上来了。”

“这些米粒儿左右你们都不要了,留在地下也是叫雀子吃了去,白费了。我们捡去,或还能保条性命。”有个大一些的女娃娃蹲在地下,伸手就要将他们堆起的米粒儿拢起来。

哪知那伙计就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一脚正踩在女娃娃的手指上。女娃娃震天响地惨叫了一声,那伙计大约也不是有意的,又教她这一嗓子喊,唬得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

这一声喊引得街市上的人都围拢过来驻足观望,近旁过来了几个年长的丐子,伙计又慌又闹,回头从铺子里喊出了另两个伙计,一同连推带搡地赶着他们走,一面道:“你们也莫要难为我,我也须得看着东家的脸色才吃得上一口饱饭……”

人群中指责的、叹息的、摇头的、同情的、理解的,什么声音都有,有人发问道:“孙大户施粥的事儿,半个临安城都知晓,那么多的米粮都放出来救济了,又何必在乎这几颗米粒儿?”

伙计抓耳挠腮,说道不个缘由,只反复挥手道,“散开,散开,都散开。”

我趁乱将那女娃娃拉出了人群,顺便随手抓了一把地下一小堆米粒儿,迅速地塞进女娃娃的衣袋中。借着街面儿上的灯火,我看了看她的手指,幸好那伙计只是无心,并未故意踩下去,她的手指也没什么大碍。

女娃娃受了不小惊吓,眨巴这眼看了看我,突然一转身,兔子似地蹿开,不几下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米粮铺子门前的人看罢热闹,渐渐散开去。我也没什么心思再留下吃虾子面,催着师父往别处去。

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向师父抱怨道:“这伙计也太可恶,他们东家今日才刚病倒,他们便违了孙大户乐善好施的本愿,一个个都逞起凶来。”

“一个伙计如此行径,兴许是因他本性吝啬不善,可统共三个伙计,个个儿都这般呢。”师父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由一怔,这孙大户的伙计,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