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最后一个从暗门出去,手里还牵着二英的小手,但他已不知身旁的小女娃是谁,只是下意识地牵着罢了。
二英跨出门前回头冲我一笑,嘴巴微动,似在同我说话,可我一点儿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从她的唇动中依稀判断出“姊姊”,我这才意识到二英因不曾腹痛,便没有吃那汤药,她的眼睛依旧澄澈。
我追上前两步,本想送她一送,可那门轰然阖拢,门上的暗火也迅速隐去。
师父悄然走到我身后,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早该走的,迟了百年,早就无所羁绊,你这般,不是又生出她的留恋,临走也不得安生么?”
“他们是去幽都了么?”我茫然委顿地问师父,又自答道:“幽都奈何镇的那个孟婆,最是促狭的,见了二英必定会喜欢罢。”
我身后了无动静,过了几息,药香和暖意一同裹上来,师父在我身后,舒展了双臂将我整个拥住。我心里“突突”跳动,连呼吸也节奏也骤然打乱,王村的那些事,那些遭了百年困顿的亡魂,慢慢地教师父胸膛中的温暖驱走。
我抬手握住他拦在我胸前的手臂,抑制不住地想回转过身去反抱住他。但我终究是忍住了,眼下就很美好,我生怕我稍稍一动,此刻的温暖就会被忽然抽走。
我心里很是明白,师父时常会有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温存暧昧,但那什么都不是,仅仅为了给我些许温阳正气,好摆脱那些求药亡灵所带来的阴仄影响。
“可好些了?”过了片刻,师父俯首问道。
我点点头,却仍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师父为何不教我看那王满的记忆?”
“太过凄苦惨淡了,看过一回就够了,何必再看。”师父在我头顶感慨道。
我心里头暗想:我从前看过靖康之难么?这怎么可能。
随后我又自己想了个说辞:我若去看王满的记忆,那王满少不得也要陪着一同再看一回,大约师父是不忍他再将那惨痛的过往重提。师父虽然一贯淡漠,到底还是心善的。
“师父?”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我觉得太过沉闷和突兀,便问道:“我瞧师父哄二英那架势,分明就不会哄孩子,我年幼时,师父是如何过来的?”
师父干笑了两声:“你比她好哄多了,乖乖巧巧的,为师说什么都肯听。”
说罢师父便放下挡在我胸前将我拥住的双臂,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自去收拾那四散摆放的空药碗。收拾了几个,他见我还在原地呆立,便显出一脸如常的恨铁不成钢:“岂有你这样做人学徒的?眼见着师父劳苦,自个儿却傻站着发痴,不知来搭把手?”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适才片刻的温柔兴许又是我发的一个梦罢。这般想着,我倒也恢复了大半心绪,上前帮着收拾起空碗空罐来。
师父抱起那空了的汤药罐子,心疼道:“好容易制得这些,清空它只消一夜功夫。”他将那罐子放回药柜的隐秘处,“阿心,近日夜间咱们便歇了,不必再开铺子。”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师父睨了我一眼:“生药铺子里没药了,还开它作甚。”
似乎是这么个理,说来我自跟着师父开了这铺子之后,便日夜颠倒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由此一来,倒是能缓缓劲儿了,好歹也能过一段日夜正常的日子了。
我低头将空碗都垒起来,分次将它们抱到后院去清洗。过了不多时,师父也跟了进来,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我将一个个碗洗干净,犹豫着问道:“阿心,师父且问你,倘若旁人将你所赠之物毁坏了,你将如何?”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也不知从何而来,我奇怪地看了看他,“那要看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了。”
“算是……有意为之罢,但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师父吞吞吐吐道。
我不由暗想,师父这是怎么了?无端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东西若是赠了人,那便不是我的了,如何处置全凭受赠之人做主就是了,我可不是那小肚鸡肠的。”我笑着随口答道。
师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走了。
这日夜里,本说好了不再开铺子,可吴甲将铺子的门板一块块地拼上之后,师父又说今晚还有一位客将至。
我还在嘀咕没汤药了,来了也是白来的,那位客便迫不及待地上门了,捂着肚腹直呼痛。我乍见之下不免一惊,还当是王村里遗漏的,待他一抬头,我瞧清楚了他的脸,才发觉竟是上半晌才刚见过的柳半仙。
那柳半仙见着我,亦是惊奇,“你,你……”指着我好一会儿他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师父笑吟吟地迎上前,柳半仙便愈发大惊失色,突然间竭力将一双总眯缝着,睁也睁不开的眼瞪起来,冲着师父“噗通”就跪下了,一手捂着肚腹,一手猛扇自己耳掴子。
“是我不长眼,不识朱先生的高明,还求朱先生不计前嫌,救我一救。”他苦求道。
师父不无遗憾地摊了摊手:“柳半仙来得不巧,不是我不救,只是我这铺子里能救你的药,恰好用尽了。”
不等柳半仙再求,师父望了殷乙一眼,他便上前提起那柳半仙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架到暗门边,只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出了门,那柳半仙犹在囔囔着什么话,却也随着暗门关闭,再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他也教红信石毒害了?”柳半仙从进门到被殷乙扔出门,委实是太快了,我惊诧得几乎合不拢嘴。
“看来是呢。”师父丢下一句便甩手回后院去了。
我仍想不透,遂跟着他进了后院,只见师父站在石磨跟前,“当啷”一声往上头丢了一样东西,高声唤殷乙拿铜锤来。
天光未全暗,我走过去借着暮光探头一望,吃了一惊,只见那枚蝉玉琀被丢在了石磨上,“师父,这……这玉蝉不是换给了柳半仙了么?”
“王村的那口井里头,有一枚红信石,想来正是王满投入井里的那枚。我顺手就一同带了出来。给柳半仙的那枚玉蝉,就是那红信石仿成的。看来,他也贪图蝉玉琀的效用,并未打算献给金国人,先自用起来了。”师父轻描淡写道,接过殷乙递来的铜锤。
铜锤在师父手中高举,沉沉地落下,在石磨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我眨了眨眼,再去看那玉蝉,已碎成了一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