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扎挣于水中沉沉浮浮、胡思乱想之际,那头巨鹰猛地俯冲向湖面,我每露出一回水面,便见那巨鹰猛冲下来一回。反复数次,湖水似乎渐消退了一些,我的口鼻已能露出水面。
我忙趁此机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重新给了我力气和生机。既得了生望,脚下的束缚似乎也松动开了些许,我鼓起勇气拔腿返身往岸边挣去,试了两回,虽还有不小的阻力可脚竟能动。
我心下鼓舞,拼尽全力,一步步终是挪到了近岸芦苇丛生处,伸手一把搂住所有能够到的芦苇杆子。再回头望去,只见巨鹰撑起双爪,露出锐利骇人的爪钩,直冲向湖水。一眨眼的功夫,便从湖里抓起了一只硕大的活物,暗绿如墨,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好像是条大鱼,再瞧又不太像。
那活物看来气力甚大,离水后不断扭动挣扎,似能与巨鹰相抗。
我抱住芦苇杆子,一面朝岸上地势较高处走,一面频频回望湖面上的殊死相搏。许是我刚死里逃生,受了极大的惊吓,有些头晕眼花,竟觉那巨鹰扭头望了我几次。
我甚至觉着它因此分了心,一不小心,利爪一松,教那只乌绿的怪物逃脱了去。“噗通”一声响,湖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巨鹰忙鼓翅高飞开,待水花落定后,它在湖面上盘旋了两圈,才怏怏飞远。
我的双脚踏到了岸上的土地,在胸膛里狂跳不止的心将将平息。湖面也恢复如常,与我刚来时一般宁静平和。
为何湖水会将我卷入其中,这与那巨鹰并巨鹰从湖中抓起的怪物有何干系,这些都来不及细想,我哪里还敢再留在此地,连那装着水芹的竹篮也不敢取回来,转身便往回跑。在湖水里浸得湿透的衣裙全贴在身子上,虽是五月里,教风一吹仍有些沁骨的冷。
我忽然想到自己此刻这个模样,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透湿的春衫衣裙包裹在身上,身形毕现。在湖边无人处尚可,待到了人流如梭的街市上,该要如何是好。
本就已失魂落魄,心里再一犹豫,脚下不由顿错,不防教泥土里新拱出的笋尖绊了一下,登时全身扑地,下巴磕在了尖尖的石头上,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滴落在泥土里,转瞬被吸得干干净净。
下巴上尖利地一痛,倒使心里豁然明朗起来,怨不得师傅总不愿意我独自走出朱心堂,每回独自出去,总有些事故要应验,少不得要吃一番苦头。
前头就有吴裕才的威逼,随后又是苏玉汝的花瓶突袭,眼下采些水芹而已,更是离奇地被吸入湖中,险些溺水丧命。我怨恼自己总不长记性,每每隔些时日就要往外跑惹出些祸事来。
我趴伏在地下,这一跤跌得不轻,一时手脚皆动弹不得,眼眶里含了一包将落未落的泪,埋头哀声自叹道:“师傅,阿心知错了,总不肯听师傅的话安安生生地在铺子里呆着。”
“你又何错之有。”师傅的叹息陡然响起,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忍着下巴上的疼痛,循声抬头,果然就是师傅蹲在我跟前,眉头紧蹙,小心托起我的下巴,眼里全是疼惜。
被我压制在眼眶里的眼泪不听话地一齐涌出来,涟涟地淌过下巴,蛰得伤口生疼。“师傅你怎么才来。”师傅不来便罢了,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将我的委屈尽数勾了出来,心底酸楚得了不得,越发止不住眼泪如线地滴落。
师傅伸手一提,将我从地下拉起,一袭我秋日里常用的薄锦斗篷,随着他身上的悠悠药香,覆到了我的肩头。他替我系上系带,拭去我仍在不断滚落的泪珠子,“确怨我,来得这样晚,莫哭了,师傅带你回去。”
那日我是教师傅背着回去的,在我经年模糊的记忆中,师傅共背过我两次。头一次是在师傅捡到我的那天夜里,寒冬腊月大雪天的夜里,师傅背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那是我最初的记忆。这回是第二次,与头一次一样,师傅的背脊宽厚且温暖,我在融融的暖意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稳有序的摇晃哄得我渐渐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醒来时下巴已不再有痛感了。满室梨花甜香萦绕,我的床头坐了一尊小香炉,醒时尚有青烟缥缈。难怪深眠中无梦魇纠缠,原是燃了安神香的缘故。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窗外天色暗黑,该是夜半,只天上乌云遮蔽,不见月亮,也就辨不清时辰。
我起身挽了发,穿上外衫,推门出去,见前堂灯火通明,师傅的屋子却乌漆墨黑。
“阿心醒了啊。”吴甲端了个木托盘从我跟前过,关切地问了一句,带起一股接骨草的苦辛气味。
我望着前堂的灯火问道:“今晚有客求药么?坏了骨头?”
吴甲沉沉地答道:“是殷乙伤了手腕。”
我跟着他进了前堂,果见师傅正替殷乙上药,恰还听见殷乙喟叹了一声:“可惜还是教他跑了……”
师傅抬头见我进来,神气尚好,脸上便有了笑:“恢复得不错。”说罢招手要我近前,听了一回脉,放心地点了点头。
殷乙在一旁默然静坐着,一双手腕看来都带了伤,我惊异道:“师傅,殷乙这是怎么了?”
师傅转回头瞧着殷乙的手腕道:“提了重物,伤了腕子。”
我接过吴甲端来的接骨草,压进舂药的小石臼里捣烂,挤出药汁子,将草药渣滓贴在他粗实的手腕骨上,再扯出一块布帛缠裹住。
殷乙颇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劳烦阿心。”
师傅自斟了一杯酒水,端起酒盏,眯眼笑道:“谢她作甚,本就该她做的。”
殷乙上了药,与吴甲一同回了后院。师傅指了指桌上铺开的布帛、石臼、药渣等物吩咐道:“收拾了罢,有客将至。”
我忙依言利落地拾掇了八仙桌上的杂物,只剩了一把青瓷酒壶,一对同质的酒盏,并一座雀形灯台在桌上。
师傅微微一笑:“客到了。”
我茫然地望向大门,不见往常的幽火浮动暗门洞开,亦不见吴甲殷乙左右分立开门。“哪里有客?”
“不能见么?”师傅执起我的手,霎时眼前透亮,一眼直望到隔着门板的铺子外头。只见寂寥浓黑的茱萸巷中忽明忽暗地闪现出一点光亮,似一盏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风灯,飞快地朝朱心堂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