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皇失措地扑到师傅膝前,紧握住他垂在膝上的手,仰头牢牢盯着他瞧,生怕下一瞬他就会像苏玉汝那样发狂失形。
师傅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将我散落在面颊旁的一绺垂发掖到耳后,倾身向我笑道:“阿心不惧我了么?”
“不惧。”我心下明了,先前的疑虑尽消,坚定地摇摇头:“只要师傅还是阿心的师傅,不论那业镜如何左右弄人,阿心何惧之有。”
“昨晚……”师傅弯下腰,又靠近了些,我能看见他眼中有欢喜与愧疚的纠葛。“昨晚我本以为能制住那玉镜台,不想释教宝器与咱们铺子里的那些器物不同,我未能收服它反倒教它照摄住,恰那时你进屋,一时难控,怕是惊着你了。现下无事了,无需再惧。”
他不提这话便罢了,一提起昨夜的事,我倒想起了他胡言乱语时说的那些话。“师傅昨夜里问阿心是否还记得你……还说翻遍万丈红尘寻我,很是不易……那些话,是何意?”
他忽地敛起了笑,以那种我听来很是陌生的口吻,沉沉道:“师傅仿佛还说过要同阿心世世常伴,你可还记得这话?”
我的脸登时红了一大片,连耳根都隐隐发烫。慌张地放开紧握着的师傅的手,站起身想要寻个由头走开。
才放开的手,蓦地反被握住,师傅跟着我一同站起身,将我拉至他身前。“阿心,玉镜台能照摄出人心之恶,于我,却只能照出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原是想与你世世相伴。”
昨夜我因这话潸潸大动,此时听来不觉心口又是一阵发热,喉咙发紧,眼眶发热。这话听来像是从我心底挖出来的一般,我平生并无旁的什么心愿,惟有一念,便是能一直同师傅在一处伴着。
从前我只是觉得倘若离了师傅,我会不知该如何过活,故而离不得师傅。此刻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我早就存了对师傅的恋慕之心,可我向来胆怯,为了能与师傅就这么一直安安稳稳地过着,我不敢使我们周而复始的日常有半点改变,便小心翼翼地藏掖着,不教这点心思露出头来。
为何我会与刘家酒肆的九儿一样因师傅脸红,为何我不愿师傅收下刘九儿的那埕合衾酒。皆因我深藏着的连自己也不敢认的那份情思。
“师傅,阿心的本心同师傅是一样的呢。”我垂下头,细声回应道。
师傅低声笑道:“如何现下才说?”一面说,他一面放开了我的手腕,从我身边退开去。我心里陡然慌张,唯恐这又是一场生动的梦境,不自禁地伸手拉回他的手臂。
师傅张开双臂,讪笑着任由我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他的笑意未消,便听见院子里吴甲沙哑的急唤:“先生,先生!苏家又来人请了。”
师傅神色顿变得凝重,将手臂从我的臂膀中抽出,匆匆往门外走。
“师傅,我与你同去。”我随手挽了个螺髻,将一绺碎发垂在肩膀上,低头一瞧身上仍旧是昨日的沾了蜡油的衣裳,“且等我一等,换身衣裳便来。”
师傅果断地摇头:“怕是苏家那位小娘子又癫狂起来,昨日你毁坏了她的花草,今日见了你她未必肯罢休,你莫去了。”
我与苏玉汝无甚交谊,却对她很是上心,只因元夕夜,我不知怎的就被她与那赖公子之间缠绵的情意打动。仿佛是在看一折戏,戏中的悲欢明明皆与我无关,可我盼着戏中人能花好月圆。
“苏家有个婢子,教苏姑娘刺伤了腰,女孩儿家的皮肉伤,师傅处置起来总是不便,若有我去大约还好些。”我找了个不错的籍口。
师傅的手停在门上,沉吟不语。
我忙又追道:“不是有师傅在么,一个犯了狂症的女子又有何惧。”
师傅这才点了头,“也罢,只苏家的事并非有人得了狂症这么简单,你若要去,便先应诺了要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片刻之后,便换过了衣裙,抱着医笥与师傅一同坐上了苏家遣来接人的车。
一进苏宅大门,师傅便皱了皱眉头,我四下张望了一回,确与昨日来时有所不同。昨日这家宅中虽出了事,却还井然有序,进出有人引路。今日来看,总觉得这宅子里无人打理了,连一个仆婢都看不见。
接了我与师傅来的小厮将我们带到前厅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动静。
迎进前厅的,却不是苏宜,而是先前见过的那位贵气的赖公子。
“朱先生。”赖公子朝师傅拱了拱手,脸上的焦虑赫然。
元夕夜他曾在纷沓的人群中向我施过援手,我少不得要同他屈膝作礼,师傅却只还了他微微一笑。
“朱先生请随我来。”他焦急太过,并不在意礼节,领着我们就往后院去。
还未走到后院,只听得有嘈杂声隐约传来,好像有许多人围聚在一处忙乱。怪不得宅子前厅前院不见一人,想是一宅子的人都聚在了后院。
再走近几步,忽闻尖利的女声又哭又骂地吵嚷,那赖公子扭头向我们无奈地望了一眼,重重一叹,闷头领路。
将近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师傅突然慢了一步,我紧随在他身后,不防同他轻撞了一下。手上蓦地一暖,师傅暗暗地握了我的手,下意识地将我拦在他的手臂后头。
几声脆响,听着像是一整套上好的瓷茶盏落地粉碎,带着寻不到出路的愤怒。
“你们,你们这些恶鬼!偷藏了我的玉镜台,都想置我于死境,都是恶鬼罗刹!”歇斯底里的哭骂夹杂在一阵阵的摔砸声中,也不知哭喊了多久,已然能听出那嗓子嘶哑,必定是血腥充斥的。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师傅的手掌。昨日我不过是压坏了她几根花草,她尚且发了狂要拿琉璃瓶砸我,如今她定然是发觉不见了玉镜台,岂不是要闹翻了天。不知她是否知晓那玉镜台现下何处,倘若得知是师傅要了去充作药资,只怕她拆了朱心堂的决心都有呢。
我忐忑地跟着师傅跨进后院,一抬头,猛不防望见苏玉汝正举起一张圆鼓凳,狠命地朝一人砸去,口中尖叫:“恶鬼走开!莫追撵我!”
被砸之人闷哼一声,仆倒在地,周遭惊呼四起却无一人敢上前。我定睛瞧去,大惊失色,遭圆鼓凳飞砸倒地的正是苏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