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袭人,皇帝三人行走过高耸的门楼。
皇帝在门楼上停了下来,他俯瞰问道:“南君,你在这看见了什么?”
霍南君望去,从这里能隐约看见宫城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霍南君答道:“皇上,臣女看见了宫外百姓家的烛光。”
皇帝又问:“百姓家的蜡烛与皇宫里的,可有什么不同?”
当然是有不同的。民间多用土蜡,而宫廷用蜡在制作材料和工艺上都十分讲究,燃着能飘散出阵阵异香,沁人心脾。
霍南君想了想,答道:“百姓燃烛,为的是亮堂一家。而宫中的蜡烛,是为了一国。”
皇帝浅笑道:“答得不错。”
皇帝抚过粗糙的宫墙,继续走:“你可知为何我南朝,以前从来不设女官?”
霍南君对于这类问题很谨慎:“臣女不知。”
皇帝道:“因为在伦理道德中,女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
霍南君不敢答。
皇帝又问:“那你觉得,朕为什么会准你议政?”
霍南君恭顺答道:“是因为皇后娘娘引荐,想为娘娘分忧。”
皇帝直接道:“不,是因为你的家,不一般。”
霍南君心里一沉。他们霍家位极人臣是事实,但不可能高过皇权去。
这番话被皇上直接说出来,就十分不妥当。
霍南君径直跪道:“臣女的家族以忠君报国为家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臣女的家与天下百姓一样,效忠皇上,都是皇上的子民,并无例外。”
霍南君跪在夜下冰冷的地面上。
皇帝没有赐她平身。他的眼神就像这夜色一样深沉。
皇帝走在城楼上,负手望着宫外,说道:“霍家数代从政。你的曾祖父、祖父曾经帮助高祖皇帝打下我南朝江山。你的先辈们,也为前朝立下过不世功勋。你应该为你的家族感到自豪。”
霍南君猜不到武皇帝说这番话的用意。难道是因为他对霍家已经有了顾忌?
霍南君更加恭顺的道:“臣女感到自豪的,正是先辈们的为臣忠君之心。”
“你很有才华。”皇帝赞赏道:“从你这几次进言就看得出来。朕向来惜才。”
皇帝的话有些意味不明。霍南君仍然不敢轻易答话:“谢皇上赞誉。”
皇帝转过身来:“你先不必谢恩。因为朕的话没有说完。朝堂上有很多满腹经纶的学子,朕的身边从来不缺有才华的人。朕不吝啬给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但可能过两个月也会利落的罢免了他们的官职。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不够好,而是他们不懂得轻重。”
霍南君跪在冰凉的地上,听得认真。
“这'轻重'二字,可是一门大学问。”皇帝意味深长的道:“朕既然封了你的女书史,女官和民女虽只有一字之差,但身份就大不相同。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官比民多了一张口,就应该说更多的话,办正确的事。否则,就不配这顶乌纱。”
霍南君沉思半晌。
武皇帝的这番话大有深意,这看似是一句陈述句,实际上却是一个疑问句。
他就像一位考官。如果不是足够机敏,根本就体察不到皇帝的用意。
他这时候,其实是抛出了一张极为重要的考卷。而这张考卷的命题,就叫做“轻重”。
“轻重”二字,可以理解为审时度势,也可能是见风使舵的告诫。
但这些对于她都不是最辛辣的问题。
武皇帝的考卷,可不是那么容易答的。极度隐晦,又意义深远,为的就是考验她究竟能领悟到什么程度。
霍南君对于这场突入其来的考试,十分谨慎。
君心似海,真是恰如其说。
霍南君已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她肃然答道:“臣女曾读《孟子》,上面有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便是在说民生为根本。在江山社稷面前,君主尚为轻,何况是臣呢。以前臣女只是霍家的血脉,父亲的女儿,但现在更是南朝的女官。为官者,当明白国家天下,国在前,家在后。万事当以国家利益为先,不应以家族私利为重。”
武皇帝清楚,皇后想提拔她霍家的人,所以才建议了女官制。但他深思之后,不仅没有阻止,他还将霍南君直接放到身边来。
他一向大胆用人。他欣赏有才能的人。但却不会因为欣赏,而亲手培养出一堆叛臣。
他愿意给她机会,看看一个女子能有多少才华。但同时,他也不会容忍,自己身边的人,是一个只为家族私利考虑的钉子。
所以,这既是一种提拔,也是一种告诫。
他既然用她,她就应该忘记自己的家世。在国事面前,她就不能只站在霍家的立场去考虑利弊。
皇帝的身边容得下愚臣,却容不下不忠。
武皇帝看着霍南君,她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他很赞赏。
皇帝道:“说得不错。一家的家是小家,一国的家才是大家。同样是蜡烛,意义就不一样。以后感到困惑时,你可以到这城楼上来看看。就会清醒许多。”
城楼外,灯火阑珊,百姓们已准备熄灯入睡了。
霍南君的内心,再次燃起一丝震动。皇帝在她上朝的第一天,就用一碗盐饭、一张考卷,给她上了一堂深刻的课。
而今日的许多话,在后来的一些事件中,对她的确产生了很大程度的影响。
霍南君伏身行了个大礼:“皇上教诲,臣女谨记于心。”
武皇帝清浅一笑,这才道:“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道:“不知觉的话说得多了点,不知道这儿文渊阁还有没有人了。”
一直静侍在侧的花瑞道:“皇上,这会儿都快到亥时了,恐怕大人们都回去了罢。”
“刘书易通常都留得最晚。今日又提了那桩案子……”皇帝想了想,抬手道:“还是先去看看。走。”
文渊阁是大臣们处理政务的地方。离御书房并不太远。
霍南君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原来皇帝深夜出行,是打算去见刘书易。那么为的,也就是朝堂上还没有说完的那桩江州袭船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