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毒品仍然在肉体和精神上一点点啃噬我,我再也不会跑步练拳,我的车不时在夜里鬼使神差的溜到人行道上,我变得虚胖,脸色发青,我不再立功,进军市局已经变
成了笑话,分局里关于我的传言很多,但没人关心的问一句身体还好吗。
一次同行聚餐,一位市局缉毒刑警对我半认真半调侃的说:“K哥,你颓废了。”
我当时又羞又恼:“你他妈说什么呢?”随即推门而去。
外面下着雨,我没开车,独自走到联络点,摸出一包粉抽起来,电视上正在播臧天朔的MV《朋友》,我放声大哭。我委屈,恐惧,我终于意识到毒品已经像幽灵般牢牢缠住我。那些军功章堆砌起来的骄傲,在毒品面前竟坍塌得如此彻底。我不再顾及面子,在朋友们面前嚎啕痛哭。很
多人同情我,但我几乎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理解。连家人也想不通的是:一个不可谓没有意志的人何以堕落至此?后来,分局政治部找我谈话,问我还抽吗,我点点头然后就等着单位的处理意见,之前分局曾开除过一位吸毒的警察。但“处理意见”没有到来,单位没开除我,也没有送
我去戒毒。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里,一切照旧。
刑警队重新分组,我与另外3名警官被末位淘汰,我觉得自己正变得没用,组织在抛弃我。
我被调到预审科,在这里我需要重新适应朝九晚五的坐班生活。从警生涯的最后一站只让我觉得晦暗无光,也许混到退休便是最好的结局了。五年后,饱受毒瘾和抑郁症困扰的我办理了病休,这年正是同批同事们升任处长、所长的年纪,没有送别仪式,我也没给同事们留手机号,直到那一天,我终于明白了什
么叫人情冷暖。
我需要时间,我想彻底把毒戒掉。办完病休,我立马去了戒毒医院。这个为期一年的隔离计划在坚持半年后宣告失败,我逃出医院后又复吸了。很多戒毒无望的瘾君子会选择一针过量的毒品结束生命,这种方法可以使他们在最后一次快感中体面的了断痛苦。我也动过这念头,但一想到尸检结果上会写“吸毒过量,
正常死亡”,我不甘心。”
像安琪儿那样的人当然没听说过老K这样的生活,但听到这里她也不禁动容,不忍再听下去:“老K,别说了。”“外面的世界也在变化。灰头土脸的南区一天天变得时髦,当年的流氓们各忙自己的生意,不再以吸毒为荣。只有那些不可自拔的瘾君子仍沉沦于吸——戒的无尽循环中。我与线人从大哥小弟变成了难兄难弟,只要线人开口说K哥我难受,我就偷偷塞给对方一点。有时我身上没带,线人便伸手到我衣兜里,抽出一张100元,剩下的塞回给我
。”
“你还给他们钱?”安琪儿觉得不可思议。“感情没到那份上能让他这样吗?”老K说,“毒瘾上来杀人的心都有,我知道那滋味,10分钟我都不让人等。从法律上来讲,这都构成贩毒。但没有人真拿这个盈利,大家
都是受害者。饥一顿饱一顿,互相匀点都是为了维持。就因为这个,后来我才栽在了线人手里,这些人平时根本就不防备,存心想钓我,我能不栽进去吗?”
“那是怎么回事?”
“一个线人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古城公园门口,要300块钱的。
我没犹豫就去了,我知道那小子在闹胃炎,怕他疼得自己动不了,走前特意帮他灌好了,还告诉他:‘我掌握不好你的量,先打这点顶下。’
黑暗中坐着的两个人站起身,要拽住我的手。
我瞬间明白了,自己已经掉进一个圈套,原来那小子跟警察串通起来钓我。
直到现在,我还在嘲笑那两个抓我的警察手铐都戴不利索,我干这么多年,就没抓过吸毒的,因为没什么好抓。拘留几天,贩毒的判个半年几个月,有什么用?”
“然后呢?”
“我问他们这事能解决么,他们说那得看你的。
我懂这话的意思,金字塔式抓人。抓一个,说你给我钓俩就放人。你要当面把话说明了问他们,他们肯定不承认,但我还不明白吗?
我对他们说:你们作为派出所,跨区用这种钓鱼的方式抓人合适吗?第二,我只知道公安机关只有刑侦部门才有侦查权。你们派出所有吗?
一个警察说,老K,你帮我顶个事儿,以后让你做我的特情。
我冷笑说:亏你想得出来,你岁数还没我警龄长呢!你还发展我?我觉得分局应该会出面帮我脱身,退一万步讲,我老K是犯罪了,零点零零几克毒品不是不可救药。但我从警这么多年,又是因公吸毒,你从恻隐之心讲,大家都是警察,
当时我还穿着制服,你们就这么下得了手?
在两区分局沟通后,处理意见是:依法处理。我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自那时起我的工资和医疗保险就停发了,我从警察变成了囚犯,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干我们这行的早晚和线人一样下场,当初我逼着线人背
叛他们的兄弟,到后来我自己居然也被自己的组织和同事抛弃了。”韩东淡淡说道:“特情分为灰色人群和黑色人群,派出所主要利用灰色人群,即那些常与犯罪人群打交道的人,他们一般有劣迹,但并不严重,而且多为了钱财向警方提供线索。而黑色人群指那些有犯罪行为的人,他们主要给刑警提供破获重特大案件的线索。黑色人群当线人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可以使其戴罪立功的保护。刑警系统有一支专
业的特情队伍,成系统的、非零散的。很多线人本身因存在犯罪行为而从事这一行,在买卖毒品的同时也为警方提供一些破案线索,以此换取自身生存。这年头没有这些线人的话,想端掉那些特大作案团伙和
那些贩毒团伙根本是不可能……不过,道上有句老话讲得很正确,我们出来混的,生死要自己来决定,但愿他们能一路走好。一旦有任何变故,警方首先抛弃的便是线人,警察内部有组织有纪律,黑社会和犯罪集团内部也有自己的行规,唯有线人只能是以背叛换取信息、以信息博得生存,而生
存又随时遭到背叛的反噬,这是个无解的连环套。线人的生命、尊严,都不过是警方文件夹中的几个字而已。线人的身份,不过是一场你知我知的谎言。”听到这里,安琪儿莫不生出很多感慨,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种人在灰色地带挣扎,她看了韩东一眼,“你们又是怎么成为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