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柴房
阿九脸色惨白,迷迷糊糊的躺在草席上,梦呓不断。他蹬着腿,五指抠入地里,指甲断裂,鲜血如注,他痛苦至极,仿若乱箭攒心。身体不由得蜷缩成一团。头咚咚磕着地板,以此减轻绞肉般的痛苦。
半梦半醒之间,一块温暖的布贴到了他的脸上,微寒的水沿着喉咙口流入,浇灭了他燥热的火气。阿九嘶哑喊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眸。
“阿九,你终于醒了!”
欣儿一喜,将碗放下,声音陡然升高。
熟悉的柴房,熟悉的气味,黑暗阴冷得不像话。阿九勉强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背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失神的看了眼阴沉的天空、和屋内微落的烛光。
他扯动了下干枯裂开的唇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昏了两日。”欣儿低声念着,用毛巾擦去阿九额间冒出的冷汗。“我本想请个大夫来瞅瞅,但管事们不让。”她神情黯淡下来,当今世代,奴隶根本不需看病,死了扔了便是,也没有大夫愿意医治低贱的奴隶。
“不行,我还是去药房给你抓把药吧….”
阿九见欣儿着急地往门外跑,急忙拉住她,颤着眼睫,柔声说道,“我没事,现在好多了。”他说着,泛起一个略带苍白的笑容,“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欣儿脸上写满不信,眸瞳深处溢满担忧。阿九咬唇,忍着疼痛,站起来跳了两下,“你看…我好着…”
话未说完,脑袋忽地一痛,仿若摧心剖肝,此苦延绵不绝。他摇晃几下,如瑟瑟落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九!”
欣儿揽住他,心中一暖,带着些颤音道,“阿九,别勉强自己,痛要说,你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
“说了又怎样,有谁会在意一个奴隶?”
欣儿一时心绪万千,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阿九,如果你有机会摆脱奴隶的身份,就早早离开此地,去投靠天佑帝吧,别卷入一些阴诡里….”
阿九推开她的手,手指抵着墙,勉强支撑住,不让自己的身体滑下去,“我现在身份如此低微,又怎会卷入阴诡?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了…..”
阿九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眸中亮光一现,“国师大人回来了么?”
“今夜晚归。”
他闻言,猛地一震,将身上的稻草全部扑落,踉跄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步往外走,“国师大人要回来了,我…我先去做南瓜糕。”
欣儿急忙拉住他的手,“你都病成这样,还做什么南瓜糕!我盛了一碗剩粥,虽是冷的,但也能裹腹,你且先喝了吧。”
阿九端过粥,胡乱一口闷下,一深一浅往门外走,踏出门口时,险些栽倒在地。胃里痛得难受,浑身虚脱无力。
“阿九,你那日是不是被几个奴隶欺负了?”
他回眸一瞥,摇了摇头,“他们只泼了我一盆水而已,是我自己晕倒了。”他抹去唇边溢出的污秽.物,低声一笑,“谢谢你照顾我。”
欣儿无奈,只能看着阿九渐行渐远的身影。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阿九又做了一份南瓜糕,他将糕点切成小小一块,模样精致可人,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无比虔诚谨慎的用油纸将南瓜糕包好。
夜空飘着细雨,晚风吹拂。阿九来到昶月院的屋檐下,找一干净之处跪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将身体的不适尽数压下。
在这如诗如禅的霖霖细雨中,黑色席卷人间,他的心灵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而且慢慢地扩张,无法收拢。夜色如画,可全然无观赏的心情。
阿九本以为要等很久,谢梓安才会回来。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就远远听见了他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阿九匆匆整理好衣容,站了起来。
红衣翩然而至,阿九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滞在了脸上,女人?为什么会有女人在国师府?
他呆呆的看着进来的两人,眸子一阵紧缩,瞳仁瞬间失了焦距,无措的往后退了数步。前方走来的两人亲密交谈着,欢声笑语。
阿九仓皇摇头,赶跑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谢梓安带谁回来,都应与他无关才对…可是、为什么这景象越看让人越发难受?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女儿家的名节何等重要,父亲知道了会骂死我的。都怪你。”语间含着无限撒娇之意,少女粉嫩的小拳轻轻的在谢梓安身上锤了锤。
谢梓安眸若星辰,袖口如血色迷蝶,轮转一圈,兜来阵阵清风。他温柔一笑,轻声道,“就当来我府上作客。皇上也很喜欢你,若是你,他亦不会有什么意见。”
意见?喜欢?
阿九怔神,指尖无知觉的微颤着。顷刻,谢梓安才留意到屋檐下、扶着柱子跪下的他,目光骤然冰冷,寒流潆洄,说出的话语寸寸冰寒,“你在这里做什么?要跪,滚去院子里跪。”
“奴…奴…”无论怎么用力,在这少女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扯动着喉咙,使得声音带上了一丝喑哑。
柳珺瑶从谢梓安身后凑出脑袋,一脸好奇,左右四顾,“国师大人,这是奴隶?我父亲素来不喜此物,所以太师府从来没买过奴隶。我是头一次见活的奴隶呢。”
她说着,走上前,细细打量起阿九,手指戳了戳他的眼珠,忽而转身对谢梓安嫣然一笑,“我还以为奴隶都是脖子上戴着铁链,像看家狗一样被铨在门口的。可没想到这奴隶的脖子竟如此光洁。”
柳珺瑶见谢梓安没什么反应,见阿九皱着一张小脸,顿时起了玩心,尖锐的指尖就去钻他的脖子,直到扎出了些血来,才挪开手。
阿九至始至终未看柳珺瑶一眼,他的目光凝在谢梓安身上。面无波澜,只剩一片迷茫无知的青白。
“国师大人,下次我来时,你给他戴上铁链好么?栓在门口,让他狗一样吠叫、用四肢走路,那模样肯定很有趣。”她脸上浮现少女的天真烂漫,一笑,春光灿烂。
谢梓安轻轻笑了,视线淡淡在阿九惨淡的脸上飘过,只说了两字,“别闹。”
“为何不可?奴隶本就是畜生啊?”
阿九低垂下头,默默走到庭院中间,跪了下去,他将糕点藏进袖里,悄悄遮掩住。面无表情,故作无恙,不让谢梓安看出一丝端倪。
谢梓安不再看他,转而推开房门,“柳姑娘,进来吧。你不是想看么?随我来。”
“嗯。”柳珺瑶面上浮现一抹红晕,悄悄牵着谢梓安的袖口,随他一道进了房间。门砰地一声关上。
阿九抬起头,眸中生涩,无水波流动。不知道他们会在里面做什么?或者、谢梓安也会如往日待他一般,玩笑似的捉弄这女子。他想及此处,捏紧了五指,咬紧牙根,拼命抵着身体的强烈不适。
口中涌起些鲜血的味道。阿九甩了甩头,他绝不能在这里晕倒,很快就天亮了….很快谢梓安就会出来了….很快….
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一跪,便是四个时辰。
天大亮时,谢梓安才携柳珺瑶从屋内走出来。两人有说有笑,气氛很是融洽。柳珺瑶经过阿九面前时,还微微拉扯了下衣领。
阿九蹙眉,堪堪一笑,无力蠕动唇角。在他昏昏沉沉、摇摇欲坠之时,不经意间露出了袖口的油纸包。
谢梓安微瞥,驻足片刻,冷声道,“袖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阿九一颤,手忙脚乱的将油纸包塞了回去。
柳珺瑶听言,嘟囔着嘴,“国师大人都看见了,你这奴隶怎么还敢顶嘴?”她上前,毫不客气的将阿九推倒在地,脚踩在他的手上。不顾他的反抗,强行从他袖口里将油纸包摸了出来。
她打开,见到里面是糕点时,略微吃惊了一下,“这么肮脏恶心的东西!你难不成是前来献殷勤的?想送这东西给国师大人吃?”
阿九心乱如麻,当看见谢梓安盯着他的幽深目光、以及嘴角一抹冷淡笑意,他如陷寒潭,慌忙摇头,“不、不….这是我做给其他人的,不是给国师大人的…”
“这样啊。”柳珺瑶娇笑,手一松,南瓜糕掉在地上,在地上滚了数圈,染上了些泥土,已然不能吃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南瓜糕,“诺,吃了它。你不是畜生么,脏了的也可以吃吧。”
“柳姑娘,别玩了。”谢梓安的右手在柳珺瑶肩上拍了拍,笑道,“和奴隶戏耍,可不是大家小姐的风范。”
柳珺瑶点了点头,莞尔一笑“既然国师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她纤细的手指小力拽住谢梓安的衣摆,“走吧,我还想好好逛逛国师府。”
“嗯。”
谢梓安临行前,看了阿九数眼。那家伙死死盯着地上的南瓜糕,颤着手将碾碎的糕点收了起来,视如珍宝一般装回油纸里,而后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阿九现在的表情,他以前看过的,就是阿九第一次见他时露出的神情,深深的恐惧和茫然。
谢梓安眼色加深,轻点手指,有趣的家伙。他想着,拂袖转身离去。
阿九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眸色微暗,一抹鲜红沿着嘴角蜿蜒而下。他终是忍受不住,双眸一阖,陷入了无边的温柔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