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安根本没能靠近床,她离床八百里,就被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揪住了领子拽了过去。

吕明来接班守夜,今天是他来临安分局的第一天,被下放到这个破地方,他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可论做警察,吕明是老油子了,直觉告诉吕明这个女人没什么威胁。吕明在病房里站着的时候,是眼看着门缝一缕一缕透出光的。

来者刚开始的影子投在墙上,还是微微躬着背的,不过很快对方就挺直了腰背,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那个心态的转变显而易见。

——这么晚了我进来干吗这样不太好吧……艹我也没干什么怂个屁!

“叫什么?”

吕明松开了手,在黑暗里问。

“虞安。”

她目光迎上去,镇定答道。

“来干嘛的?”

“我不知道。”

虞安的回答相当理所当然,这让吕明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面前的人。

白皙秀美,五官像是工笔画斟酌过的细腻,略微下垂的眼角与天生微笑唇形成奇异的和谐。

这也有点……太坦然了。

吕明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梦游呢你?认识他?”

“不认识。”

吕明有点恼火,脸色一沉:“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跟我回趟警局吧。”

虞安沉吟了一会儿,应下来:“行。”

病房凉飕飕的,她本来没觉得的,现在觉得这都有点像冬天的意思了。虞安有点不舒服,而且不爽。每个冬天都是一样的难捱,她非常不喜欢,虞孟清也不喜欢。

吕明还觉得自己是个油子,没想到转头遇到个更油的,这种人比刺头难打交道多了,绝不能搁他们跟前食言,不然指不定被怎么笑话吃了吐。

“那走!”

吕明立马转身去拿挂在架子上的大衣,快的脚步差点一个趔趄。

他忍不住有点火,气得暗自操了一声,同时注意竖起耳朵听了听,背后很安静,好像没有笑声。

虞安背靠在墙上,耷拉着眼皮,目光没有焦点。她只是觉得困,又困又累。

又一阵不知哪吹来的凉气,她把卫衣袖子拉下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窗户,道:“麻烦顺便把窗关关严。”

吕明边穿警服外套边哼了声:“你这人说话也逗,挺横。”

虞安心想算了,自己来吧。

她哪还有力气说话,平时回去还会饿,兑碗蛋花疙瘩汤喝了再睡,今天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把缝隙合严实,虞安转身,正好对上病床,她眼神自然落下去,静静地注视了几秒。

吕明一早注意到了,他扣衣扣的手一顿,犀利无声地盯着她。

“我第一次看他脸,好奇长什么样,没问题吧。”虞安转过头冲吕明挑眉一笑,颇有些挑衅意味。

“看呗,怎么样?”吕明问。

“也就那样,伤太重了,灯暗,看不清。”

虞安边说边凑近去看,本来准备应个景抽身就走的,但却看到了额角边缘被乱划开的几道痕迹,是刀痕,很小,细看不像是乱划的,似乎是某种符号。

她眯起眼,想要就着倒映进来的月光看个仔细。

就在这时,她突然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黑眸,静水流深的幽暗无声。

最刺激的是,虞安还没尴尬完,就听到了一声微弱而委屈的,从喉头酝酿许久唤出来的,

“妈。”

……

???

……

吕明喷了。

虞安脸绿了。

谁他大爷的是、你、妈?!

* * *

跟吕明扯完皮,虞安去了西施家,她家也住一楼,一家五口住的地方和开的店前后连着。虞安本来想走窗户,但想想不太合适,从门口的垫子下摸出钥匙,悄悄开了门。进去脱鞋的时候,虞安注意到鞋比平时多了两双。

她看了眼西施家客厅的钟,都快两点半了。

虞安进屋,拉开了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床上躺了三个人,虞孟清在中间和饼干夹心没两样,西施和西施她表姐各睡一边,紧紧贴着中间的虞孟清,窄床显得很拥挤。虞安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有些过意不去。

她把拖鞋拖了,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揪了两把虞孟清的小辫,在她耳边轻声道:“醒一醒,走了。”

虞孟清和声控娃娃似得,砰蹬一下坐直了,眼睛艰难地睁了一下,很快又重新闭上了,她把手臂直直伸出去,虞安看她方向都反了,也没及时纠正她,只把人朝自己的方向拖过去一点,把毛衣从窗台拿过来,反着给虞孟清套上。穿衣服的过程中,西施被轻微的声响惊醒了。

“醒了?”虞安看了西施一眼:“你继续睡,别管我,我带她回去。”

西施见她在给孩子换衣服,一下急了:“都睡到现在了,大晚上的你吵醒她干什么啊你?”

“抬下右手——没,你家今天不是,来人了吗,我早上想给她洗个澡,不想太打扰你们了。”

西施愣住了,大脑当机一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笑了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悲哀:“我操他大爷的,他们还要点b脸吗。” 她狠狠抓着自己微卷的深棕色长发,眼里很冷:“所以我只回来一周,见到他们都恶心。”

西施家是早年从主城区拆迁过来的,拿了一大笔钱,然后搬来了临安。如果当时他们预料得到清阳以后的发展,在主城区住进垃圾桶都不会来临安安家。

当然,一百五十平的房子,确实不算小。而分的钱在五年内就被西施父母、周边亲戚挥霍而空。西施也想弄明白,精明又贪婪的父母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那些亲戚借钱,还任由他们拖债拖到天荒地老。但无论怎么说,西施家都是不欠人情的。

虞安把虞孟清掉了个个,背在背上,走到西施这一边的床沿边缘,拍了拍西施的肩,然后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这个拥抱很用力,勒得西施都疼。

“睡吧,晚安。”

虞安走到房间门口,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明天的飞机吧?一路平安。”

西施嗯了一声。

西施家房子虽然大,隔音效果显然不怎么好。站在玄关,右侧两个客卧里的旖旎声响听得很清楚。她给虞孟清换鞋前,撕了一小块纸巾团成团,塞进她耳朵里。

虞孟清环着她的脖子,侧着脸枕在她瘦削肩上,肉嘟嘟的脸硌得估计很不舒服,总是换方向。

虞安拧开门离开,门啪嗒合上的瞬间,她忽然想起来,忘了跟西施说了,今天有人叫她妈。西施可能会笑死。

踏着落叶的碎声,她走过一家又一家关门的商店,想到这一点,有点懊悔。

他们五个总是互为爸爸,她在那一分钟里多了个儿子,相当于大家都多了个儿子。

不过……那一声妈,真的饱含感情,他闭着眼都抱住了她大腿,好像真把她看错了。

虞孟清迷迷糊糊转醒,隐约感觉到姐姐在笑,不自觉抬手用手指头轻戳了戳虞安的笑涡:“姐。”

“嗯?” 虞安侧了侧头,笑意明显。

“什么事,那么开心?”

虞安扭过头,右脸蹭到了虞孟清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她背虞孟清还很吃力:“天气不错。”

夜色万里无云,只有一轮清月。

这晚过后,她再没去过医院,也没有警察来找过她。

快一个月后,猴子在隔壁市找到了工作,走之前,他和歪脖正上蹿下跳的把她架去喝酒烤串,一直想套她的话,想知道那个病患到底怎么样了,到底会不会有电视台来采访,他们能不能用那张帅脸抛头露面blabla……

虞安盘着腿坐在塑料椅上,啃着骨肉相连装聋,她今天刚给了虞孟清四百五补课费,以后周一到周六都要补数学和英语,到晚上八点半以后。

虞安算盘打得很响,反正这顿她没钱,吃完就走。

人声鼎沸的大排档,正逢周五人山人海,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火红并着烟雾,袅袅上升,映着一张张陌生面孔。

猴子见虞安不理他,愤怒地探头过去,一口咬掉了她手里最新那串最上面的羊肉。

“回答啊啊啊我操——!”

虞安抬腿把猴子椅子掀翻了。

她扭头把羊肉串塞到了笑倒的歪脖正手里:“给给给,你俩吃,我先走了,喏,这是我份子。”

歪脖正笑得东倒西歪:“圆你好歹再多给几块凑个整数吧!”

虞安切了一声,把六块钱收了回去:“不要就算。”

猴子哀哀切切地躺在地上望天:“你们两个混蛋,没有一个问我的,我死了算了——”

歪脖正嫌弃地踢了他一脚:“滚滚,你他妈站过的桩比老子打过的桩的都多,装什么b!”

猴子家开武馆的,门派不明,生意一般,搞得猴子他爸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培养儿子身上。虞安刚出学校那段时间,年龄不够找正规打工的地方,去的就是猴子他们家。

猴子愤而跃起,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肚子直接撞上了桌子:“那只能说明你生活淫|乱,还能说明……”

他俩时而相爱时而相杀,虞安已经习惯,她摇了摇头,转身就准备走。但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好几个人反向跑过来的时候,把虞安撞到了一旁。尖叫声陡然四起,众人都在满世界找声源,这时不知道谁高声一句——

“他大爷的,煤气罐要爆炸了,快跑!!!!”

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瞬,接着就像沸水倒进了油中,谁都不知道要往哪跑,一堆人跟无头苍蝇似得。

猴子和歪脖正也傻了,他们往哪跑啊?煤气罐又在哪?

虞安本来准备拉着他俩跑路,想想不对,三下两下爬上桌子,朝他俩吼道:“帮我扶稳!”

她四处看了一圈,见两三百米外有一小块包围圈空了出来,那里有个男的闷头拎着煤气罐,跑得飞快,没多久就从她眼皮底下窜过去了。

煤气罐瓶身起着火,危险的火光熊熊燃着,没有半点要灭的意思。

虞安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双手拢成喇叭状朝对方喊道:“瞎跑什么!朝东边,两点钟方向,有河!”

那条河是护城河的分支,河边垃圾成堆,污水口也往那边排,两厢夹击散发着恶臭,久而久之也没人会往那边去了。对大部分人来说,刻意忘掉的东西,是可以当做不存在的,那样活多久算多久,才能更坦然心安一些。

她看到那人脚步一顿,转了方向,虞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从桌子上跳下来,她手撑着桌子,犹疑了几秒,最后还是拔腿追了上去。

虞安始终远远落五十米,直到那拉着煤气罐的人把它掷入了河里,煤气罐重重落在水面上,在水面缓慢地打着旋。

她心彻底放回肚子里,余光瞥见对方转身踱步走来,步子不快不慢,走得很闲适,目光却一直定在她身上。

虞安本来准备走人的,但被这么不礼貌地看着,她实在有点不爽,立马精神地回瞪了过去。

对方身上系着咖啡色的围裙,上面印着‘罗记烧烤’几个字,看来是是在那打工的。她以前待过,老板实在是很琐碎的人,每天嘟嘟囔囔,时时刻刻嫌弃全世界,做的是服务生,但除了本职工作还要帮忙刷碗加算账,可以说相当的善于挖掘员工天分了,她当时一周只在罗记帮四天,回家累得小拇指都动弹不了。

她把自己从回忆里的那段日子丢出来,目光离开了围裙,抬眼一看,那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男人显得跟这里格格不入,他个子很高,整个人修挺如竹,肤色很苍白,长得相当打眼,比她见过的人看着都顺眼,不像是临安的水土能养的出来的人。本地的帅哥不少都以恋爱为生,年纪轻轻,肆意飞扬,其中当然也有学习好的,体育好的,女孩子们会逃课去看他们打篮球,但是自恋太过,用力过猛,虞安觉得油腻。

他的眉骨和鼻梁很高,眉峰与眼角的弧度清冷凛冽,眼神却透着不相符的安静与随和,甚至带着些乖巧。

“你到底在看什么?”

虞安看累了,脖子酸肩膀痛,遂移开了目光,话里也掺了几分冷淡与不耐烦。

“我在看,你能不能认出我。”

他唇角微勾,眼里波澜不惊,声线和淡笑却无声无息的惑人耳目。

虞安怔愣住了,定定神,她终于知道,那一股熟悉的感觉不是错觉。

她平时生活庸庸碌碌,虽然只在临安这巴掌大的乱地方,但因为这地界流动率太高,她又得装着雷达,不停地扫射着新机会,为自己和虞家扩出一条生路来。有时候虞安觉得自己像一个仓鼠,永远在奔跑,可一步都没有前进,连带着周围的风景也没有变过。

“想不起来吗?”

奚清楷问道,话里并没有失望的情绪。

虞安却倏尔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略含深意地望过去,直直撞进他眼里:“我记得。毕竟是我人生第一个儿子,怎么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