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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循声往那藏头露尾之人处多看了一眼, 恰恰对上从人缝中往外窥视的半张惨白的脸。

那人也在看着他,头发脖子都被细密的白貂毛拢好,露出来的脸颊毫无血色, 眼睛下面生着一片细细密密的暗青皲裂,嘴唇很薄, 嘴角弯弯, 弯得却有些过分——几乎快要划到耳下了, 随后是一双黄澄澄的琥珀色眼眸,也是细长的眼形, 向上挑着——林茂怔住,那种微妙的熟悉感愈深,倒像是曾经在某个梦里也曾与这样一对眼眸对视过一般。

而那人明明人多势众, 与林茂四目相对之后却宛若雷亟, 泛着微弱反光的瞳孔骤然缩成细细一道,身形一动,腾地一下缩到了那几人的包围深处。

寒冷彻骨的雪地上,只听到了那人一连串怆然惊慌地低呼:“快走, 快快快走——”

“你……”林茂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下意识开口, “……我可认识你?”

“不不不, 不认识哒!”

话音落下,那人反倒是愈急, 也不知道他暗地里又下了什么吩咐, 几位白袍人齐齐聚拢来, 掩着那人飞快往另一方向疾驰而退,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透出了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来。

林茂皱眉,说不清是什么道理,偏偏那对琥珀眼在心头微晃,仿佛要将陈年往事中些许记忆勾出一丝出来,眼见着那人要走,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一步,口中喊道:“等等!”

而那一行人自然是未曾听他的,说起来,这些人虽然举止装扮都十分怪异,轻功却是十分精妙,转瞬之间便已经往远处去了。而林茂身后的常小青听着自己师父的这声呼唤,面上茫然,身形却极快,林茂只觉得自己身侧倏忽掠出一道人影朝着那几人方向追去,不消说,那自然便是常小青。

“小青——别——”

林茂大惊,连忙喝止常小青。

这一行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能够彼此避开交锋本是最好,林茂那一句等等也不过是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可常小青如今神智昏沉,却是木愣愣要将林茂的无心之语贯彻到底——眼看着快要追不上那一行白袍之人,他便伸手平平往前推了一掌。

那蓬松雪白如素锦一般的雪毡上腾然蓬起一线晶莹剔透的白雾,正是那片片雪花在常小青的掌劲之下受力即碎随风而动。而那琥珀眼的主人纵然被下属掩得严实,常小青一掌之下,落在最后的两人也被齐齐震得往两侧踏了一步,正好将那琥珀眼的身形显现出来。不过即便是这样,那人一身长袄,依旧是将自己上下都遮掩得严实密封,常小青的这一掌拍开了两个从人,落到正主身上,也仅仅是让那人长袍尾部在雪中掀了掀。

而这一刹那,林茂唯一见到的便是那长袍之下飞快一甩的一抹黑影,那黑影表面隐隐有鳞光,倒真不像是人身上应该有的部件。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个举动,原本对林茂避之不及的那人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一般,嘴里发出一声极绝望的丝丝怪响,双手一晃,便见着一道细细的细黑影子被抛入雪中。

说时迟那时快,那影子在雪上弹了一弹,竟然迅猛如利箭般原地跳起,正好往那常小青身上窜过去。只见到常小青身形一顿,顺手将胸口的细长黑条一把扯下——而后便在原地石像一般站定了一瞬。

林茂见此情形,心口顿时一紧,咬牙朝着常小青处狂奔过去,正好就见着自个儿徒弟宛若一座铁山倾倒,砰然倒在地的模样。而那白袍人正借着这个机会,不一会儿身影便隐入雪中看不见了。

林茂看也不看他们,脚下一个踉跄便半跪在了常小青身边。

“小青!”

林茂偏过头,见到那已经被小青甩丢在地的细黑影子——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硬邦邦漆黑如墨的细长黑蛇。

不过那蛇一瞬之前还凶狠瞬敏,这时候却是僵直如棍横躺在地,头颅处一朵暗暗的红花在雪地上蔓延开来——在刚才就已经被常小青一把捏爆了头,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小青……”

林茂被骇得心神俱裂,连忙将常小青胸口的衣襟解开来,那蜜色的胸膛上一对细小的牙印异常清晰,怵目惊心。一时之间,林茂也顾不得别的,连忙将常小青放平在地,自个儿伏趴在小青的身上,低头便用力吮起那被蛇咬伤的伤口来。

“嗯……”

年轻人伤口处的血一入口,林茂的身体便是微微一抖。

极浓烈的血腥味,却又是那样的醇厚,香甜。林茂的舌尖抵着牙齿,指尖在常小青的胳膊上掐出了几道红痕,总算没将那腥甜鲜红的甘蜜就这样咽下喉咙。

他侧过身将血吐到雪地里,看见晶莹雪花上绽开的颜色依旧是鲜艳的,心头微定。

从伤口处吸出来的血未曾发黑,滋味也唯有变化,暂时像是未曾有剧毒的模样。

林茂探身过去将那已死的蛇捡起放在手心里,拨弄着已经不成形状的蛇头细细端详了一番,却也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蛇。但就如同之前对着那有着琥珀色双瞳的怪人一样,这样一条怪模怪样的蛇落在他手里,也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哪怕对这条蛇的名字习性一无所知,林茂却觉得自己整个人的魂儿落回到了自己的驱壳里。

【……这种蛇不过是好玩吓唬人的玩意儿罢了,连只鸡都咬不死的……我们那儿的人也就用它来啃啃不听话的细娃,一点皮肉苦而已……】

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在林茂耳边得意洋洋地这样说过?

不过如今状况,是容不得林茂细想这些的。那蛇毒虽然并非致命(林茂心里倒是十分确定这点),可常小青现在昏迷不醒倒是事实。说来也是凄楚,林茂同常小青相处多年,倒从未有过这段时日的狼狈——不是他被掳,便是小青昏迷不醒。怕是因为自小无父无母,常小青向来是极为警惕的,极少露出哪怕丝毫松懈的情态。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林茂也未曾见过这样多常小青双目紧闭的模样。

想到这里,林茂心中大痛。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小青带回忘忧谷内。林茂记得自己床前暗格里还藏着几颗秘药,还是当年老谷主给留下来的,恰好是可以解天下百毒的灵丹。

所幸无名老人所赠的那头白驴灵性非凡,林茂只负着常小青在雪地里摇摇欲坠走了几步,便见着它从山道上轻盈踢踏而来,将两人背负回了忘忧谷中。

这其中白驴是如何刁难,山道是如何艰险,而林茂是如何心急如焚等事便不一一细表,只说林茂半抱半搂着常小青好不容易回了忘忧谷内,骑在白驴背上往自己住惯了的地方看了一眼,这谷内现在的景象落在他眼里,竟让他犹在噩梦之中。

“这是?这是……发生了什么?”

纵然知道此刻无人可以回答他,林茂还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道。

忘忧谷先前有大小院落数十座,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然而那等光研亮丽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却早已在多年前的惨剧中毁于一旦。之后林茂便带着几个徒弟和零丁几个老仆寻了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一处院落住了下来。因为忘忧谷乱后人丁稀少,这不过三进三开的院子住着倒也未曾觉得局促。

只是如今就连这处仅存的院落,竟然也在林茂被掳走的这段时间里被人付之一炬,焦黑的门廊倾颓,药田和花树都已经化为灰烬。更可怕的是,当林茂踏入那院落之中,便见着废墟残垣之间横卧着数具尸体,都已烧得变形,辨不出来历。过了一夜之久,那尸体和院落上都已覆了一层白雪,竟有种融为一体的感觉,林茂步入其中,只觉得自己似乎跨入了一头怪物的尸骸之中,遍体生寒,说不出的惊怒惘然。

“呼……”

林茂在院中转了一圈,未曾发现又疑似季无鸣金灵子的尸骸,才慢慢踱回了远处,他口鼻处呼出一团白气,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他身旁的白驴来时路上倒是趾高气扬,这时候看着这满园尸骸,倒像是也会感知到害怕一般,一声不吭,哒哒走了两步,紧贴在了林茂肩处。

林茂被身侧忽然贴过来的温热激得打了一个机灵,回过了神。

事到如今,他面上却只是有些苍白,比起之间失神落魄之态,这时候反倒是镇定了许多。

“走吧,这里住不得人。”

他偏过头看了看伏在驴背上的常小青——后者在回谷的路上便已经发起了高烧,这时候脸颊上两团异样地潮红,嘴唇皲裂,双目凹下,与那僵尸并无两样。

林茂拉过白驴,在那畜生颈侧拍了拍,随后便牵着它往院子外走去。

这样一脚雪一脚泥地往北边走了两里路,白雪皑皑中骤然间展露出一片枯朽的树林来,那树木已有年头,枯败之后愈发显得扭曲可怖,远看去像是无数冤魂鬼怪至地面破土而出,张牙舞爪,而树林正中间却是杂树不生,矗立着一间竹制小楼

林茂抬眼看了看树林,再看看那间竹楼,眼波微动,微微叹了一口气,朝着小楼走去。

安置好白驴之后,林茂强行提一口气背着常小青踉跄爬上了竹楼。

推开门,只听见门框嘎嘎作响,抖落满地灰尘,显然已是许久未有人来。

不过等进了门,便可以见到整间竹楼只敞明一层,未有隔间,靠墙是一床青帐小床,窗前有一处矮几,厅中是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摆放着一本闲书,书页摊开着,依然停留在当年他翻开的那一页,一只毛笔横在地上,沿着墨渍往上看,便见着镇纸下压着一张已经发黄发脆的薄纸,上面墨迹依旧: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一行字旁边又加了一行字,笔法大刀阔斧,与先前一句大不一样,显然是另外一人所加:眼前人应当是吾。

林茂看着那句文法狗屁不通的“眼前人应当是吾”,情不自禁地微微浅笑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触那张薄纸,那张纸却已是一触便碎,瞬间化为四分五裂几张纸屑。

他怕还是在春风里这该死的妓楼里头……

“你醒了。”

恰在此时,乔暮云推了门进来,恰好对上林茂恹恹的视线,一张极英俊的脸上瞬时露出了个极灿烂的笑容,看着竟然透出了几分傻气。

他今天总算没戴那张瞎眼的□□,只是林茂看着他还是觉得糟心。他今天穿着一身极华丽的玄色织金长衫,腰带头饰上都有鎏金托缀着拇指大小的碧绿翡翠宝石,看着没有半分江湖气息,倒像是哪里来的冤大头富家公子。

林茂实在是不喜欢这幅扮相,再想起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就愈发觉得乔大公子这幅模样十分碍眼,偏生那人还故意要坐在他床沿,将那张讨人嫌的脸凑得极近。

“木,木公子,之前是我太唐突了……”

他冲着林茂开口道。

林茂愣了半天,瞪着乔暮云那不知为何越来越红的脸,死活没搞明白这一声“木公子”指的是谁。

那乔暮云对上他的眼神,鼻尖上沁出了些许细汗,极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揉了揉鼻尖:“那个,之前我令人换了你的衣服,这才知道公子的名讳……”

林茂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死前穿着的那套衣服上确实是有个“木”字。

只是一想到那个“木”字的由来,林茂的额角却是跳了跳。

他死前那段时间病得厉害,不爱见人,晕晕沉沉间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皆由常小青打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那江湖中武功第一人不知为何竟然便迷上了制衣——林茂从里衣到外袍,一针一线皆出于常小青之手。

林茂是真心觉得这样有些不大妥当,然而看着那孩子一幅极认真的钻研模样,难免少了几分底气同他说这回事,便寻了一个机会,同他开玩笑道“这份活计自古以来理应是由自家媳妇儿经手,小青你却是辛苦了。”

偏巧,那一日恰好金灵子也在一旁伺药,那人来疯的二徒弟不仅没帮着林茂打消常小青这份热情,反倒积极地怂恿他多学些绣花花样——

“你老是让师父穿着这样素净的衣服怎么行,若真是哪家的媳妇儿,总要在那袖口衣襟上弄些精巧的花样才对."

林茂当时听着就觉得眼皮直跳,第二日再见到到小青,就看到那高大健壮的男儿面目凝重地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正小心翼翼对着花样往林茂的里衣裳绣花。

当时林茂实在没忍住,将小青叫到窗前骂了一顿,恨他不好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每日在自己床前做这些妇人般的伺候之事,说着说着平白心中多了七分心酸三分无奈——他也知道是常小青天性孝顺才这般细心守着他这没用的师父。后来糊里糊涂的,常小青的绣花大业便止于这场沙哑低沉的喝骂。他往林茂里衣裳绣的,原本应当是个“林”字,不过因为绣得慢,到最后也只绣了半个字,歪歪斜斜一个“木”字绣在了袖口。

林茂那一日骂他骂得胸,到底体谅他的心意,日常便常常穿着这件里衣,直至他病得药石无医,病得在常小青的胸口断了气,直至他冷冰冰硬邦邦裹着这层衣下葬。

想来乔暮云看到的便是那个“木”字便产生了误会。

林茂从记忆里回过神,正想解释,乔暮云又抢先在他前头开了口。

“如今你喉咙受伤略重,怕是不方便讲话。我令人拿些笔墨过来,你要是想说些什么写下来可好?”

他小心翼翼地说,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了一些羞赧。

说来也是,自从与这位木公子相遇之后,乔暮云就愈发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那人一颦一笑都被他刻在脑海之中,没事便忍不住从心底翻出来细细地品尝一番。那美少年之前伸手在自个身上手指轻划的场景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乔暮云将那一日场景翻来覆去没日没夜地回想了许多遍,渐渐地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味。再然后,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木公子当初恐怕是想以指代笔,好同他沟通,只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那等龌龊下流的事情,理所当然便想歪了——倒也难怪后来木公子再看他时,视线总像是带了小勾子,略有些刺人。

偏偏木公子就是那样带着几分恼意瞪着他,他也依旧是觉得心口甘甜。乔暮云一边觉得自己当初竟然有那般龌龊的想法实在该死,一边又被木公子瞪得全身酥麻,便不敢多抬头,拍拍手令人抬了竹制的小几到了床上。

小几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天青色撒金笺,羊脂玉的笔托,湖州简家狼毫笔,一方明制古墨。

林茂暗自皱了皱眉,知道光是这套文房具所费怕是要三两金不止。他先前在温泉旁见着乔暮云,还觉得这孩子虽说出身富贵,衣着配饰上却看得出朴素刻苦修身——只是没想到这乔暮云到底是金楼乔家的人,行事自然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娇横奢靡。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了那支笔准备写下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想到原本极为简单的事情,如今却是难之又难——他手肘无力,手指更是酸涩不堪,光是拿起这支笔,整只手便颤抖不已。

“啪——”

还么来得及反应,那支笔竟然直直从林茂手中脱落,摔了下去,笔尖落在纸上,落下一团乌黑墨团。

(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林茂满脸惨白将笔放了回去,他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手腕,心中一半诧异一半惊慌。他早就知道死了一遍之后自己身体情况十分不好,却没有想到筋脉堵塞内息虚浮到了如此境地,竟然连双手持笔都做不到,那么他的武功……

“小青——”

等到手脚总算能动,林茂立刻急促地唤了一声,而后也不等那白发小徒弟的回应,直接偏过脸用牙咬起手腕上一带的一角,挣扎着将那一带从自己身上扯开来,就那样踉跄着从驴背上滚落在地。

白驴尾巴在屁股后面用力地拍了两下,微微侧过脸看了林茂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类的狼狈姿态,它掀开嘴唇打了一个响鼻。灰驴听着白驴的声音,低声回应了一声,慢吞吞又往前走了几步,离那悬崖远了点儿。林茂这时候也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往常小青那儿扑过去。不过他这时候也是穴道初解,血行不畅,走路时双腿都有些发软,趴在灰驴身侧,花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将常小青解下来。

结果常小青纵然这时候消瘦若骷髅,到底是身长腿长,等到林茂好不容易解开衣带,常小青偌大一个人便直直地往林茂身上坠下来,砰然一声闷响,却已经是像是肉墙一般将林茂整个人儿压在了身下。

“唔……”

林茂闷哼一声,被自己家的小徒弟砸得头晕眼花,鼻头正好被常小青下巴结结实实磕了一下,顿时好一会儿都眼前发黑,金星直晃,勉勉强强抬起手手在小青胸口推了好几下,最后也没能把他推开来。

灰驴看着白发男人身下艰难挪动的少年一眼,尾巴甩了两下,略有些嫌弃地走开来凑到那白驴身边,两头四条腿畜生嘟嘟囔囔自顾自地交流去了,徒留林茂一人仰面躺在地上,被常小青硬邦邦的一声骨头压得险些喘不过气。

“小青……你醒醒……”

林茂几番挣扎,愈发恨起如今自己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来,同时心里也愈发有些不安,不知为何这样大的动静,常小青依然晕睡若死。

好在他推搡了好一会儿之后,常小青终于是有了一些反应,只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凌乱白发间骤然亮起了两点鬼火——却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极专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林茂的面容。

“小青?!你怎么样?可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茂察觉到常小青醒来自然大喜,然而常小青却并未回答他的追问,依旧只是睁着眼睛灼灼地盯着林茂。

白发凌乱地掩住了常小青的如今消瘦而憔悴的模样。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茂竟然又恍惚了起来:

常小青已经长得同师兄那样相似了——

这念头飞快地滑过林茂的脑海,然后转瞬即逝。

常小青灰白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字异常沙哑。

“师父。”

常小青喃喃道,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角淌出一线湿润的水迹。

“师父,你不要再丢下了我了。”

他继续说道,眼眶周围有一圈异样地嫣红,他呼出的热气打在林茂的脸颊。

“我好怕。”

常小青话音落下之后,林茂顿觉痛彻心扉。

他也是知道自己养大的徒弟有着多么沉闷安稳的性格,若非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苦痛还能面不改色,常小青也断不可能成为忘忧谷中武功最高的那人,然而这一刻常小青挨着他的脸,满头白发,憔悴不堪地红着眼眶说出那一句“我好怕”,听起来却比寻常孩童还要更加委屈和慌张。

林茂再没有如同此刻一般心疼起自己这太过于一根筋的小徒弟,原本推搡着对方的手不自觉便环在了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林茂对着常小青胡乱说道,一只手沿着小徒弟的背脊轻轻拍打了几下,掌心下凸起的骨节愈发让林茂心酸,也不知道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里常小青究竟是如何糟蹋起自己的身体,才变成现在这幅皮包骨头的憔悴模样。

“师父这不是回来了么。”

林茂补充了一句。

听着林茂如今清脆的少年音,常小青喉咙滚落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他凑到了林茂的面前,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青?”

林茂带待询问,便看着常小青的脸一下子贴近了。

干燥滚烫的嘴唇擦着林茂的唇边滑过,然后干枯的发丝掩了下来——

林茂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骨头架子松了松,他躺在地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过了脸……

常小青已经垂下了头,下巴搁在林茂的肩头,双目紧闭。

竟然就这样清醒了不到片刻,就又昏迷了过去么?

……

林茂只觉得自己脸上之前被常小青嘴唇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但他最后也没有多想,只是依旧十分担心常小青如今这昏迷不醒的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到林茂好不容易从常小青身下爬出来,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

若按照最好的打算,他和常小青应该立刻在风雪变大之前赶紧沿着山道往忘忧谷内去,可是林茂心中挂念着无名老人,无论如何都得再回去一趟。

只是林茂确实是忘了,片刻前,他才对常小青说过,从今以后再不会丢下他不管。

脑袋里纷纷乱乱恰是狂风刮了灿然绽放的一树桃花,一时间像是有千头万绪,仔细想来又觉得脑袋空空,只留有林茂那张皎洁如月般睡去的脸。

隐约间,倒是有些念想如同鱼自深水浮出一般慢慢显现在他心间,然而他却实在是不敢去细想,只因为他下意识便知道,那念头若是真想明白了,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但林茂那消瘦的身影近在咫尺,乔暮云又活生生用那仙白露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就算那念头再是有危险,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的征兆。

心旌摇动中,乔暮云体内阳转功怕是也感应到他气息不稳,便自发地运转起来,恰好将这位少爷胸口那点绮念敲了个粉碎。

“噗——”

猝不及防间,乔暮云一掩嘴,一口鲜血徐徐沿着指缝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