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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坚持要回忘忧谷, 惹得某位情窦初开的少侠心里是极为不好受——只是这番微妙情谊,乔少侠此时自己都尚未弄清,哪里又敢在林茂面前显示出半点来?

到头来也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 心中抓心挠肺只想知道心中佳人与那忘忧谷是何干系,转念又想,就算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干系, 到头来木公子与他乔暮云却实在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顿时, 这位名满天下武功盖世的少侠便心肝肺齐刷刷地痛起来。他心力交瘁, 草草同林茂商定了第二天带他入忘忧谷的事,便从那人房内落荒而逃。出得门来,乔暮云从乔家带来的那些下人见他神色不妙, 皆是屏息凝神,伺候时愈发小心起来, 偏偏乔暮云今个儿倒像是被鬼上了神, 不仅没像是之前几晚那样回房打坐宁神, 反倒在春风里内无头苍蝇一般乱逛了起来。

春风里如今的当家人云妈妈挤出笑意来,远远缀在几个本家下仆的身后,心中是叫苦不迭。

若说春风里对其他人来说是销金窟, 对衔金含银的乔家人来说,这烟花之地怕也就是比猪圈稍好些的地方,云妈妈是生怕有人不长眼冲撞了这位大少爷。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乔暮云信步走到了一处水榭旁边, 正好是楼里倌人唱曲的时候——只见那小湖中间缓缓驶来一只小舟, 一位倌人立于舟上, 唱的却是一首《蟾宫曲》。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

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这泛舟唱曲,乃是寻欢作乐之前的一点儿情趣,不过乔家人怎样的天籁之音未曾听过,如今这位清倌人唱的曲实在是有些附庸风雅,糊弄外行人倒还行,落在乔暮云耳朵里……云妈妈想着都觉得自己有些躁得慌。

偏偏乔暮云此时竟然还在水榭旁站定了,他侧耳听着倌人反复唱着最后那句“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神色莫测。

云妈妈背上汗出如浆,暗地里摆了一个手势,不多时,那小舟上的倌人便消了声音。

乔暮云却骤然间回过头来,直直望向云妈妈。

“怎么不唱了?”他问,顿了一瞬,他又开口,“就按照原先的单子唱吧……再给我送瓶酒来。”

说完,乔暮云足尖一点,在那水榭的几处横栏上纵身轻跃了两下,瞬间便翻上了屋顶,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僵立在原地,好半天都未曾回神。

不说云妈妈是如何诚惶诚恐叫人继续唱曲,也不说那些乔家仆人是如何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为乔大少爷送去整瓶的仙白露……

乔暮云跨坐在高高挑起的檐角垂下一条腿来,满腹都是自己的心思。

倌人在湖中又开始唱起了曲,声音依稀有些抖。

这回换了个曲,唱的是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乔暮云听着那几句相思,呆了一呆,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月色如银,冰凉凉地洒下来。

乔暮云坐在高处,位置竟然恰好对上不远处那位木公子居住的小楼窗口。

只是那人体虚,这是早已睡去了吧?那窗口漆黑,夜色中只有个轮廓,偏偏乔暮云的目光却像是被人牵住,定在那窗口许久都移不开眼睛。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乔暮云又往嘴里灌了大半瓶酒,听着这不入流的小调,舌尖上极香甜的琼浆倒像是变苦了一般,咽到肚子里,心中那一点寂寥骤然化作了十分。

这一晚,乔暮云自个儿也不记得在屋顶上就着冷风寒月喝了多少瓶酒,只知道楼下湖中小舟上的倌人换了三个,翻来覆去唱着那些他本看不上眼的相思怨念。

那几句相思几句思量,竟然也让乔暮云这样的武林高手恍恍惚惚染了□□分醉意。

那几个乔家带来的亲信一直紧盯着乔暮云,见到自家主人已经不胜酒力,便连忙上得屋顶来准备带他下去。然而乔暮云却是在檐头处定定地站住了,并不让人近身。

“莫着急,我没事。”乔暮云醉眼迷蒙道,“只是这几句曲唱得好……唱得真好,能唱到人心里去。”

他偏头,极苦恼似的想了些什么,转脸便又往林茂居住的那栋小楼望去。

“……这样好的曲,真得让木公子也听一听。”

说完,不等其他人阻拦,夜空中乔暮云衣袂一展,随后便如同黄雀一般朝着那栋小楼掠去。

***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乔暮云便到了林茂房门前。

也许是内力流转间带走了些许酒意,乔暮云盯着那暗沉沉的门扉,忽然停住了脚步。

“木公子……你睡了吗?”

他将额头抵在门框上,轻声道。

“若是你不介意,我想来同你说说话。"

然而林茂体弱,睡前已经灌了碗玉无心开的安神药,正是睡得深沉的时候,自然不会应乔暮云的呼唤。

那乔暮云便傻傻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那便是不介意了……我进来了。”

说罢,他推开了门,带着满身酒气大步进了林茂的房门。

转过屏风,乔暮云便看见床帐里林茂正背对着门口侧着身子熟睡,身上盖着一床秋罗锦的薄背,底下垫着新罗绵裹羊毛制的软垫。

乔暮云在林茂的床边坐下来,怔怔地盯着那人一头鸦羽似的青丝,因为身体虚,到了夜里这人身上便起了虚汗,有几缕长发蜿蜒黏在那一小截露出来的脖子上,愈发显得那皮肤白如凝脂。

许是因为被人盯着难受,林茂嘤宁一声,翻了个身,那梦中素白的一张脸正对上了乔暮云,脸颊上薄薄一小片枕头压出来的红痕,倒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上有片桃花色的沁。有因为身体不适,即便是在梦中,林茂也是眉头微皱,漆黑浓密的睫毛不安稳地轻轻簌动,眼角隐约还有些微的湿意。

乔暮云的呼吸骤然一顿,酒意上了头,伸手颤巍巍按上了林茂的眼角。

“唔……”

林茂低吟了一声,依旧未曾醒来,只不过从被子里伸出手,虚虚地将乔暮云那恼人的手指往旁边挡了挡。

也不知道怎么的,乔暮云就那样沿着林茂滑腻柔软的手腕轻轻反手一捞,轻而易举就将他的手合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怕是睡前沐浴了罢?林茂稍稍一动,乔暮云便觉得这房间里隐约有暗香浮动,他没忍住,低头在林茂手指上轻嗅了一下……

香气扑鼻。

她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地看着乔暮云,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袖口——袖缝那儿有一串拇指大的羊肠膜缝的药粉包,里头搁着各色毒粉迷魂散,却是她用来保命用的。

而掐在此时,廊下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一名小仆端着食盒弓腰走近来,一眼看到楼下自家大少爷站在那里,也是吓了一跳。那食盒之类轻轻发出一声脆响,怕是里头碗盘相互磕了一下。

乔暮云听见那声音,眨了眨眼睛,玉无心再看他,这人眼底滔天血色骤然褪去,在旁人看来,楼下这位公子依旧是个仪容俊秀,英气逼人的爽朗少侠。

不等玉无心开口,乔暮云已偏头冲着那小仆笑了笑,吩咐道:“刚才我听着食盒里有响,里头汤水怕是有些洒出来,就先不要送上去了。”而后又加了一句,“换个手脚轻巧些的人来送。”

那小仆骇得满脸青白,赶忙点头退了下去,心中却没忍住腹诽:食盒内各色菜肴都是盖了盖好生封好的,刚才他不过顿了下步子,哪里可能撒出汤水。而后又没忍住心疼起食盒内的食物来,要知道春风里虽说是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在乔家看来却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于是乔大少爷的衣食住行要用的食材器具都是用快马从乔家本家那儿送过来的——这食盒里的食物自然也是从乔少爷自个儿的份例里出,先不说那些汤汤水水中用了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光说那一碗热气腾腾胭脂米,都是有市无价,等闲连皇家都采买不到的奇珍。

倒是真不知道被乔大少爷带进楼里的这位是个什么来头……这小仆心中纳闷,看这位少爷待那人简直就像待自己的眼珠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怕是放在了心上的人——却又是遮遮掩掩的,至今也只有从乔家带过来的心腹才见过那人。

那厢小仆心中对林茂来历几番揣测,这厢玉无心思索再三,总算是同乔暮云开了口。

“我曾听闻无名寺早已将你的戾毒治好……”

乔暮云目光一暗,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道:“阳转功若是修到十层以上,这戾毒自然就好了。”

玉无心眉头一跳,差点将那句“那你的阳转攻可是修到几层了”问出口。

好在她虽然并非自小浸染在江湖中,成了这该死的名医之后倒也多多少少知晓了一些江湖人的禁忌,一句话在舌尖钻了一个圈,被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乔暮云瞥了她一眼,那爽朗少侠的笑容面具似的贴在脸上,动也不动,倒像是没察觉到面前这妇人百爪挠心的好奇一般。

乔暮云的母亲生来便有心疾,是靠着乔家流水般的奇珍药材给养大的,然而到了怀乔暮云时,这脆弱不堪的心脏便实在负担不了,差点儿便要一尸两命——好在他那号称神医的父亲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只在古籍传说中才有记载的一味灵药焚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