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得久了,起身的时候整条腿都麻木。
跺一跺脚,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这会是一条怎样的路。
往前又走了好一会儿,遇见一片开阔树林。几丛兜兰隐约在其中,白的白紫的紫,开得正好。
林深处有叫喊声飘过来,忽高忽低。
嘈杂人声里透出令人上头的热闹,我很少碰见这样的场面,起意去看一看。
声音听着近,走了许久还没到,原来这样远。
正午艳阳高照,烤得人心慌。
后背的汗层层起,又随着我步步入深林而一层层落,几番下来居然已经有了凉意。
声音逐渐明晰在耳边,此起彼伏。
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攒动的人头了,似乎是一群野民。
可比自守的村民要肆野放浪得多。
又往前走了二十来步已经能将前势尽收眼中之后,我顿住脚,先远观一阵再说。
只见为首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花衬衣,牛仔裤,手里拿着厚厚一沓钱钞。再仔细看,他留着近乎光头的发型,头顶中央却结出一根细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脑后。随着他兴奋的大喊大叫辫子左摇右颤,尽呈癫狂之态。
顺着那人紧盯的地方看过去,影影绰绰的缝隙间我只能看到大约是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分别站在一张石台的两侧,彼此表情剑拔弩张,恶声恶语地攻击对方。
声音刺耳,有几句大喊大叫的话传到耳朵里,令人震惊。
话里满是肮脏字眼和不屑的语气,表达的内容却出人意外。
原来他们正在赌,谁赢了就可以得到石台上的所有押注。
那石台上……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钱币。
数额未见得有多少,但是摆得满当当的整个石台上都是。
那个辫子男是他们的首领,听周围人称呼他为“辉哥”。
不知他们之前做了什么。
只见一个小男孩忽然面露惊恐萎缩之色,双手拉着辉哥衣服下摆,低声乞求着。
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有的人甚至朝这个男孩比出了中指。
他缩紧脖子,看上去惊慌害怕。动作僵硬了片刻之后,嗫嚅着双唇放开手里紧抓的衣布,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石台旁的空地,朝着辉哥直直跪了下去。
我看呆了。
人群的嘘声不减反增,甚至有彪形大汉冲出来欲揪住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开揍。
辉哥伸出一只手,抵在了壮汉肚子上,他便偃旗息鼓地退回人群之中。
看得出这个辉哥深得人心,且足够有威慑力。
我猜想石台上的这堆钱里,有一小部分出自壮汉的腰包。
只是不知道他们打了什么赌,以至于这个小男孩前一秒还嚣张蛮横,下一秒却起了退却之意。
辉哥伸出手在小男孩的头顶磨了磨,爽朗地笑了几声。
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他应该是不准备再难为这个小孩了。
然后他俯下身,贴着男孩的耳朵说着什么。
等他直起身的时候,小孩浑身哆嗦着,颤巍巍从跪着的姿势里站了起来,重新走回石台边。
这时候,石台另一边站着的男孩龇牙得意地笑着,紧接着拿出一把转轮手枪。
我惊了一跳。这样的枪我从前只在爸爸那里见过。
“杀敌,护国,治四方,都要靠这个。”爸爸的话犹在耳边。
成年男子的威武高大和枪相得益彰,可是这样幼小的一个男孩,枪拿在手里形成了鲜明刺目的对比。
仿佛一个危险的信号,埋伏在白日晴空。
我屏住呼吸,且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个小男孩拿着枪耍玩了几下,又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低下头来操作着什么。
几秒钟之后,他抬起头望着对面大声说道,“这里面总共六个弹位,但只有一发子弹。上膛之后我们轮流对着头扣压扳机脑袋开花的那个算输!”
我恍然。明白之后却是深深的悲哀。
此时比我更悲哀的应该是那个沉默的男孩。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枪,脸上已经看不出哀凄之色,只有决绝和狠厉。
单看表情,完全无法相信这发自一个孩子的心。
他接过枪,熟练地拆掉弹匣进行检查,继而一言不发地重新装好,上了膛。
对面的男孩看着他的动作怪叫一声,似有不满,“呦吼!”
小男孩拿枪顶着自己太阳穴,久久不动。
周围的人又是一片嘘声和叫骂声。对面的男孩不耐烦叫道,“干!”
然后人群一静。片刻之后,小男孩把枪递给对面的男孩。
对面的男孩冲着大家吐了吐舌头,顽劣的性情尽显,他甚至把枪对着自己的额头模仿出射中之后的头部震颤。看上去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敬畏和恐惧。
然后,他把枪口的位置移到太阳穴上。
短暂的停顿之后,依然没有枪声响起。
就这样又换过了一轮,枪还是没有响。
人群里有一多半人开始躁动,准备伺机庆祝。
男孩兴奋地大叫,手舞足蹈,然后探过身去用枪托在对面小孩的太阳穴上重重一砸。沉默的小男孩头部受到猛烈撞击,一时间没有站稳,踉跄倒在地上,太阳穴处登时鲜血涌出。
心里像是被用力挼住一样地发紧发疼。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人群,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辉哥在一旁看着,口中吐出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的小孩。
六次尝试,一共五次机会,已经用掉了四次。枪响非此即彼。
小男孩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用光着的上身胳膊拂了一下头上的血,然后一把夺过对面男孩手里的枪。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怪笑。
他用枪管抵住太阳穴,头转向一旁站立的辉哥,轻声问道,“如果这次我赢了,能否做你的手下?”
辉哥说,“可以。”
小男孩扣动扳机,这一瞬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枪没有响。
这一次,没有人再发出嘘声。
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对面的男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有人阴沉,有人不忍,有人嘲弄,有人激动。
对面的男孩苍白着脸,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枪。
我以为他会突然逃跑。
“砰!”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声早就在我心里响过了。
毫无意外地,男孩倒在血泊里。
这一刻,人群很安静。仿佛该死的人没死成,不该死的被迫饮了弹。
而那个小男孩,脸上却只有倔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围观着等待着分得一把彩头的人,沉默地走到辉哥身边,仰起脸说,“我会为你挣到比他更多的好处。”
辉哥依然是爽朗的笑声,同时举起男孩的手臂对着四周说道,“为他欢呼,我们的勇士!”
欢呼声炸起,如一片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