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熊逢的姿态,那韩典方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属下维护君上,君上适当的保持沉默,这是一个值得辅佐的明君应有的素质,但若是属下的人越权代庖的处置某些事情以及某些人的时候,主君若是依旧默不作声,便成了软弱与无能,终究有一天会被手底下的能臣架空。
但若是君主在懂得放权的同时,又懂得如何牢牢的把握住自己的主权的话,那么这样的君主便确实算得上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了。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却能够从中看到熊逢对于权利与上下关系的把握。再加上四周的百姓在听到熊逢喝止之后便都纷纷闭嘴不言,并且脸上丝毫没有恼怒之色。
由此可见,这些人适才对自己的指责都是真心实意,乃是发自内心的拥护熊逢。
在君上,士卿,国人三大阶层之中,熊逢能够牢牢的掌握着君权与国人的意志,那么就算是士卿阶层有什么不满,最终也依旧无法破灭熊逢的统治,自然便更加让韩典在心底满意了。
初见熊逢之时,他对于这个年轻的君主还是颇为满意的,但接下来,却还要测试熊逢的胸怀与是否善于纳谏,若是熊逢没有容人之量,没有善于纳谏的能力的话,那么就算是熊逢再为英明圣贤,最终也不是值得他韩典投效的人。
毕竟韩典想要做的是一个助力国君成就一代霸业的法家巨子,而不是成为了一个庸碌罗国的庸碌臣子。
熊逢若没有宽阔的胸怀,那么臣子言语之间便不敢太过于直白,结果也就没有臣子敢于直言觐见,最终造成的自然便是忠路堵塞,而逢迎拍马的奸逆小人当道。
不善于纳谏,那便始终是闭门造车,就算是本能有些才能,却始终是一一己之力推动一个国家,或许能够很快的将罗国壮大成一个百万人的诸侯国,但以个人的能力,又如何能够独力治理千万人的国度呢?
在法家韩典看来,君主就像是天上的紫薇星斗,周围的诸多星斗都围绕着紫薇运转。法家要做的便是其中的一颗星斗,同时也要做维持周天星斗运行轨迹的梳理与规划者。
罗国的芸芸众生便如天穹之中的繁星,虽然众多,但却自有其中的规律可循。
韩典要做的,便是如同天道为繁星定轨一般,由他法家韩典为罗国的文武百官与芸芸众生定轨。
“先生未曾相识寡人太久,只初见一面,何以认为寡人名不副实?”
熊逢的面色依旧冰冷,但还是顺着本应该发展的方向走出了自己的一步。
听到了熊逢的发问之后,不知为何那韩典的心底却是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而后道:“国君以仁义治国,曾称霸中原之地的宋国便是如此,这本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情。但国君在倡导仁义之时,却又时刻不忘蝇头小利,用劳工的方式来压榨那些一时落魄的旅人,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熊逢微微一愣,而后看了一眼衣衫褴褛的韩典,眼眸之中浮现出了一丝思索,他却是有些想不明白,现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韩典到底是在考校自己,还是因为他作为一个落魄旅人,而后在义舍讨饭之后被送去做劳工而不满。
“先生可否听寡人讲一个故事?”
熊逢并没有直接回答韩典,对于这样不知道他到底明白道理还是不明白道理故意找茬的国士,熊逢也懒得卖弄自己的唇舌,而是准备引经据典的去回答他。
“罗国君若是有所赐教,老夫自然是洗耳恭听。”
韩典抬头看了一眼熊逢,而后用深邃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之后,方才缓缓开口说道。
“海边的齐国有一个勤劳富裕的渔翁打鱼回来之后,遇到了两个贫困潦倒的穷人,于是渔翁将自己的鱼竿与自己的一船鱼分别送给了两个人。得到了一船鱼的穷人大吃大喝了几天之后,终究因为吃光了鱼而饿死了。另外一个得到了鱼竿的穷人却靠着每天用鱼竿钓鱼活了一辈子。”
熊逢的话音十分的直白,他的故事讲完了之后,在场的那些百姓纷纷露出狐疑之色,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之后,却是根本就没有明白熊逢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那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读过许多经典书籍,已经开启了自身智慧的韩典却是瞬间便明白了熊逢的意思。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确实是令在下茅舍顿开。但罗国君在罗国兴义舍,除了招待罗国的百姓之外,同样的也招待了游历的旅人,若是国君真以搜人以渔回应此事,老夫却是不敢信也。”
韩典摇了摇头,揪着自己只有手持长短的胡须,而后冲着熊逢说道。
熊逢微微一愣,然后看了一眼老者之后,方才叹了一口气。
“罗国乃是小国,国中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粮食,如今人口又骤然之间增长了两倍,在粮食的储备上本就不多。义舍的存在本是一件利民利人的好事,但若真是毫无索求的付出,一来会造成罗国的粮食加速消耗,二来却是会滋生百姓的懈怠之心。既然不用劳动也可以获得生活的所需,并且生活过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幸苦自己去劳动呢?若是每一个国人都想着不劳而获,那罗国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吧?故不可以无偿供给太甚,以免滋生疲懒懈怠之心。”
熊逢的话音落下之后,又看了一眼四周的百姓,见到他们依旧是满脸费解的模样。熊逢又看了一眼低头思索的韩典,见对方皱眉思索之际,方才继续说道:“得民心者明,民心可用者霸。先生以为然否?”
后世曾有过一个非常经典的段子,其中讲述着一个无偿为朋友提供帮助的人,最终却遭来了朋友怨恨的故事。
人并非是圣贤,每一个人的内心之中不乏善仁的同时,也同样不缺乏丑恶的种子。在无偿的获取了太多的东西之后,总会将别人无偿的给予当作理所当然,而不会再考虑他人的感受。
逐渐变得成熟起来之后的熊逢在考虑某些事情的时候,也逐渐的将他本身所知的知识用于了实践之上,这种新奇的理论是韩典闻所未闻。
毕竟按照法家的意思,若是百姓不愿意征战,那便提高士卒的待遇,然后拔高获取战功者的身份即可。
若是百姓不愿意劳动,那便用严格的律法去规定,每一人每一户每一年需要达成的指标,若是不能够达成便用刑法去惩罚也就是了。
这却是他第一次听闻所谓的懈怠之心以及滋生之类的东西。
而后熊逢口中所言的‘得民心者明,民心可用者霸’的言语落下之时,那韩典的心头却是莫名的一条,他的脑海之中想起了自己师兄麾下的某位弟子,那位年轻的韩国八公子便时常念叨什么民心君权之类的东西。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聚沙成塔的可能么?”他的心底悄然的生出了这样的疑问,而后看向年龄比他小了足足一圈的熊逢之时,眼眸之中也多了几分凝重。
至少他可以确信,眼前的这个看似年幼的罗国君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顽童,同样也不是一味求仁义的酸儒,也不是追逐利益的杂家,不是上善若水的道家。他似乎已经自成了一个流派,但这个流派却并不完整。
“他的身上还有自己的短板......”
短暂的沉思之后,韩典终于想明白了现如今的罗国到底缺乏了什么东西。
“罗国君心目之中想要的罗国是什么样子的呢?”韩典的言语有些不确信的问道。
熊逢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然后看了一眼四周的罗国百姓,见他们早已经是两眼抹黑,听不懂熊逢与韩典到底在谈论些什么问题之后,方才向着韩典拱了拱手,开口道:“寡人以为,罗国的百姓应该安居乐业,罗国的子民应该知仁好义,守信明理。罗国的官吏不贪财,罗国的将士不畏死。罗国的上下应该团结一心.......”
熊逢越说越多,到了后面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但越说道后面,他自己也都开始变得迷糊了起来。
以自己的能力,真的能够达成自己所说的理想么?
罗国君有糅合诸家的气魄,但是却缺乏了百家的支持。他求仁,却没有儒家告诉他什么才是天地大仁,他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却并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够让百姓真正的‘安居乐业’,他努力的掌握自身的权柄,也没有道家出现来告诉他什么是真正的善善若水,治大国如烹小鲜。
韩典仿佛看到了一支正准备展翅翱翔的雄鹰,却又发现这雄鹰虽然已经生出了翅膀,却并没有丰厚的羽翼来供它展翅翱翔。
“何以谓之明,如何使其霸也!”
就在熊逢的声音越来越小之时,那韩典的脑海之中却是悄然的浮现出了一副由熊逢豪言交织而成的画卷。
作为一个自恃甚高,却又苦等了二十多年都未曾遇到心中明主的韩典,却是不知为何竟然真的开始为这个自己把自己说迷糊了的罗国君考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