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杏匆匆赶到前院。章金宝才进门,见到她来,连忙站起来。
“怎么样?”章杏问道。
章金宝摇了摇头。
他们快马加鞭先到李庄村,村中已经没有了人,一片断垣残壁。再赶到印河村时,遇到下乡扫荡的福王人马。他们人少,没有正面交锋,杀了几个人后,仗着马快逃脱。
在淮河边上的芦苇荡躲了半天,返回印河村扑了空,只得回来。
“我听说大舅他们来了?”章金宝问道。
“他们在后院里,你换身衣衫过去看看。”
章金宝应了一声,领着小厮去换衣衫。章杏心神不定坐下来。
李庄村经过这几年的风调雨顺,已经有百来户人家,虽有很多都是后来加入,但是村中李姓依旧是大姓。
李大河夫妇为人热诚,在村中颇有威望,已经于去年年底当上了村正。
章金宝去时,村中已经没有了人,断垣残壁。要么是遭了匪,要么肖福贵人马已经去过了。
那人去了哪里?是逃走了?还是遭了秧?
章杏突然想起叶大舅来。
“谷雨!”
在门口候着谷雨应了一声,立刻进来。
“你带几个人去城门口看看,要是看见李大爷他们,就将人带进来。”李大河夫妇管着他们在李庄村的土地,每年年底都会过来,谷雨对他们一家都不陌生。
“好勒!”
章杏看着谷雨远去的身影,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
开春之后,一天比一天热。小哥儿已经换下厚重的棉袄,对此他看起来很高兴,只要醒着,就手舞足蹈,没一刻安静。
谷雨在城门口守了几天,不仅守到了李大河夫妇,还等到了魏闵武。
章杏听闻消息,露出了自打进盂县来第一次笑容。
“他们人在哪里?”她边走边问。
“在前院。”谷雨看着章杏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
章杏并没有留意到,匆匆到了前院。一眼就看见坐在一边的魏闵武李大河等人。
“杏儿……”李尤氏站了起来,小声叫道。
李大河一家虽然形容憔悴,但是看起来都安好。李金莲已经长成个大姑娘,虽然脸上抹得漆黑,依旧可以看出眉眼清秀,面容端正。
“金莲长大了。”章杏不禁感慨道。
但没有人接她的话,魏闵武李大河甚至低下了头。
“怎么了?”章杏诧异问道。路上她就问过谷雨了,魏闵文带着云氏马帮往西北送粮食,路上虽然有波折,最终还是送到了。
李尤氏和李金莲都低下了头去。
章杏看向魏闵武。
魏闵武上前一步,又踌躇一会,说:“杏儿,石头失踪了。”
“什么?”章杏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魏闵武拍了拍章杏的肩膀,“孝轩失踪了。”
章杏好一阵子才找到自己的感觉,她缓缓坐下来,不知道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会?
但是魏闵武不会骗她,他永远都不会骗她。
“杏儿……”魏闵武看见章杏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一刻无比恨自己。他应该缓些时候再说的。
“二哥!”章杏突然抬起了头,打断魏闵武的话,“李大叔他们这一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我已经让孙管事准备了院子,要不,先请他们歇息下吧?”
章杏的脸色已经恢复。魏闵武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跟李大河夫妇说了话后,让谷雨将人带出去。
“河阳那边怎么样?”章杏问道。
她已经看不出什么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魏闵武心里却越发难受,“还僵持着。”他送粮食,为避开万北山的人马,在河阳地界转了半个多月。过了河阳就遇到了前来接头的金耀。这人十分谨慎,并没有将他们带到驻军地点,只安置在山凹里一栋大院里。
区区山路对于长年累月跑马帮的算什么?他派过去的人还是很快就跟上了,找到了沈家大军的驻扎点。
只是不敢近看,沈家大军的驻扎地距离河阳城并不远,连绵数里,巡逻来往不绝。
“二哥,依你看,河阳大约还能守多久?”章杏又问道。
魏闵武想了一会,“这要看沈家到底想干什么?”
依他看,西北大军兵强将多,河阳不过仗着城高罢,万北山的名头是最近几年才响起来的,如何能比得过镇守西北多年的忠勇侯。
他经过河阳里,往城里转了两圈。河阳守卫森严,倒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相反西北大军那边虽然巡逻密集,但是看不出像是要大举进攻的样子。
不过,他的看法未必准。
章杏觉得他的猜测多半是对的。淮阳王府与沈家并不是想象中的和谐,沈家在等待。
魏闵武听了章杏想法,点了点头,“有道理,顾家这异姓王做得可是过久了。”也做得没多大意思,要换了他是他们,估计也是不想再重复祖上曾今经历了。
可是沈家,哪里是那么好相与?他们筹谋那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跟别人同喝一碗汤。
魏闵武叹了口气,“咱们恐怕是还要多捱些日子了。”
沈家不着急,江淮这边就难过了。肖福贵已经整合了刘少平的人马,自称福王,只要他能拿下江淮等地,就算是站稳脚跟。
江淮自古都是鱼米之乡,有了这地,不说别的,打战首先就有了底气。
他们现在在盂县城里,算是跟淮阳王府坐一条船上了。肖富贵要来打,他们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早知道沈家有这打算,他的粮食就不那么着急往前送了。
魏闵武叹气完了,又想起石头来。
当时在沈家大营,他还想着找一找石头,跟他碰个面。晃了几天,没找到人。倒是那金耀又来了,跟他主动说起石头失踪的事情。
石头如今被安在先锋营中做校尉了,在进入河阳之前,带了队人马先行探路,结果遇到了河阳守军,他所带的那队人没一个活着回来。
打扫战场的,并没有找见石头的尸体,所以报了失踪。
他看了看章杏。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想告诉她石头出事的经过了。
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情,说得再清楚,也不能让人回来。
“你别多想。”他安慰章杏,“我觉得他不一定有事。”
章杏点了点头,起身道:“二哥,我先回去了。”
魏闵武点头,看着章杏离开。他又叹了口气。自己方才说那话自己都不相信,打战失踪了的,能回来的有几个?
章杏回了房,尤妈妈夏至正哄着小哥儿玩,在门口就能听见他咯咯的笑声。
他快半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像石头远多于像她,性子十分喜庆,几乎很少见到哭,无论见了谁,第一眼总是咧嘴笑,光秃秃的牙床,口水直流。
尤妈妈夏至见到章杏进来,纷纷站起来。
“夫人回来了。”
小哥儿也扭过头来看她,然后咧嘴一笑,双手张开要抱。
章杏将他接过。他马上用小手去抓她胸前的衣。
章杏抓住了他的小手,说:“夏至,你去一趟梧桐巷,跟肖妈妈说一声,李大爷他们过来了,今晚上就要过去住。”
夏至出去了,她又寻了理由打发了尤妈妈出去。
房里安静下来。小哥儿没有找到自己的想要,抬起头来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晰显露出她的面容来。
悲伤那么明显。
章杏将他放摇篮里,他便抓了自己的脚丫子开啃,口水流到处都是。
她明明是要逗他笑,结果眼睛一眨,泪水就流了下来。
她的儿子还没有名字。
她原本是想等石头回来取的。
她觉得他看见小哥儿一定很开心。
谁知道这世道总是难测。她将很多事情都算好,想好了,然而总有事情超乎意料。
小哥儿看着她,他大约还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依旧没心没肺笑着。
章杏心里却更难过。
尤妈妈去了又来,“夫人,东西送过去了。”
章杏很快擦掉了眼泪,将小哥儿抱起来,一边喂奶,一边问道:“那边还差什么?”
尤妈妈笑着道:“我过去的时候,李大娘子她们母女已经洗好换好,还说多谢来着,怪客气的。”
李尤氏确实是个礼仪周全的人。
“厨房那边通知到了吗?”
“说了,厨房那边也快准备好了。”
尤妈妈见章杏没再吩咐了,准备寻些事做,扭头看见摇篮里被褥湿了一块,以为是小哥儿尿了,连忙拿了出去,打了盆水,洗了。
忙完了,她又回了正厢房。章杏还是原来样子坐着。小哥儿吃饱了,睡得香甜。
“哟,都睡着了。”尤妈妈笑着说。
章杏这才发觉小哥儿已经睡着,连忙要放摇篮里面。
尤妈妈叫了一声慢,“方才那套铺垫我拿去洗了,夫人且等。”
她很快将摇篮里铺好了。章杏将儿子放进去。
小哥儿睡得香甜,期间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正院叫传饭,章杏将自己收拾了下,带着夏至来了正院。
叶荷香坐了主位,李尤氏李金莲坐在一边,另一边则坐着傅湘莲云锦澜。原本说着话的众人看见章杏进来了,都停了下来。
显然大家都已经得了消息。
看过来的目光中透着悲伤和疼惜。连叶荷香都难得没有唠叨。
吃罢饭,婆子们将东西撤了下去。李尤氏陪着叶荷香叨了些家常后,拉着女儿李金莲告辞离开了。
她们今晚要住到梧桐巷那边去。
李尤氏走后,叶荷香就看向章杏,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章杏怕她再开口,连忙站起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入了夜,她们院子里的人也都知道石头失踪的事情,原本有些喧闹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夜深人静了,章杏听到外面更鼓声过,睁开了眼睛。小哥儿睡得香甜,屋子里很安静。
石头失踪了。
她想起魏闵武说这话的样子,听到耳朵里,真像是天外来声。
怎么会失踪?
她想过许多的以后,老实说她对将来并没有多大的期望,安稳即好,太平即好,所以的计算都是为着这个目的来的。
这期望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很多艰难波折,她统统都想过。
她跟石头,他们以前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答应跟他成亲,就决定以后要一起面对所有事情。
他们是伙伴。
她当然想过会被人背叛。
这样的事情不新鲜,她经历过。
她为此也不得不做了些安排。
但是,她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石头会失踪。她想也许有一天石头会先一步离开,她会剩下一个人。
但是绝对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这么快的来到。
小哥儿还没有名字。
她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脸。
他以后会问,父亲是谁?长什么样子?厉不厉害?
她可以回答,却永远代替不了真实的存在。
他会有遗憾。
行军打仗中的失踪,这样活着回来的几率有多大?
她不知道。
石头以前就失踪过,后来他也活下来了。
那这次呢?
她心里没有底。
月清亮无比,照见周围的一切,沉默且冷清。她觉得有些冷了,不由得抱着儿子蜷缩起来。
晨起,院子里下了一地的霜。两个婆子拿着扫帚,一左一右开扫。谷雨匆匆进来。
“夫人,赵总管来了。”
章杏打起精神。
赵子兴已经知道了东家在在河阳失踪的事情。他仔细打量了章杏几眼。
章杏的脸色除了看起来有些憔悴以外,并没有其他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他见过许多男人去世后,以泪洗面的女人。这时节,这样的情绪最要不得了。多少人看着,这世道想趁火打劫的人太多了。
“夫人,方才府衙有人送了信过来,邀我们今晚过去喝茶呢。”赵子兴说道,“我也打听过了,不值我们一家接了信。城中元宝商行、锦记、浏阳粮行都接到了。我听说他们也给魏大爷、魏二爷也送了。您看……”
赵子兴所列都是盂县数得着的大商贾。
章杏点了点头,“去吧。”无外乎是要他们捐钱捐物了,盂县城被围了这么久,附近县镇的,能进来的都进来了,人多了,消耗自然大。
淮阳王府的积存总是有限,这种时候,他们无论如何是要先紧着军中的。
“要是他们让我们拿粮食……”赵子兴也猜到府衙这次宴请的目的。
“裕安那边运回来的可以都给他们。”章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