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傅湘莲,章杏就回了自己房里。一进了门,她就看见自己的床上桌上满满堆得都是东西,大小礼盒绸缎布帛都有。她站在当下愣了愣。
叶荷香随着她身后进来,反手关了房门,携了女儿的手,喜滋滋说道:“杏儿,来,来,来,快看看,这都是淮阳王府送与咱们家的。”她说着将床上的织锦拿起来,贴着章杏比看,“哎呀,瞧瞧,这颜色多衬你!这可是今年最时兴的花色,我亲自去看过了,咱们镇上的芳绣阁,这样一匹得近百两银子呢。还有这个,是晨哥儿送过来的,他听说你病了,都上门来看了,这可是上百年的老山参!咱们这里哪个家里有这样的好东西?还有这个,指明是送你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杏儿,你快来认认……”
章杏实在是有些厌烦了,猛一下甩开叶荷香的拉扯。叶荷香始料未及,手中的匣子,连同桌子的许多东西一下子全拖带到地上了。叶荷香扶了桌子方才站稳,看着满地的狼藉,也爆发了,插着腰骂道:“你想干什么?你个不孝的,老娘我真是白养了你一场,如今你大了,竟是推起你娘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生下你!真是气死我了!”
章杏却像是压根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怔怔看着自己的脚边。那里有一个匣子,正是方才带到地上的一个,它已经砸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到章杏的脚边。像是根木棍,却又不尽像,约莫三四寸长短。一头粗,一头细,尖的那头活似个锥子,整个圆滑暗沉,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坟墓里扒出来的。带着股阴沉沉的寒气。
章杏看着这东西,脸上的血色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如水一样沉静的眸子满是惊恐,活像是见了鬼。
叶荷香骂了一通,见章杏分明有些不对劲。她的女儿,她是看着长大的。自打她前头那个死鬼去了之后,这丫头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凡事都不听她的,主意大得很。万事落到她眼里,她想怎么做,谁也奈何不来。你跟她急。跟她生气,人家雷打不动,压根就不听。这回的事情也一样。多好的事情,她居然不点头!还弄出个病来,还一走了之了!可再怎么,她也没见她这副样子,活像是见了鬼,居然还发起抖来。
叶荷香以为是自己骂狠了。她心里难得有些愧疚。她女儿的好是看得见的,她日后还是要靠着她享福的。叶荷香想转来了,拿起地上那个东西。靠近章杏,正要好声好气说话。却才叫了一声“杏儿”,就见章杏身子往后一缩,瞪着眼睛盯着她,尖叫叫唤:“不准动!”
叶荷香真是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看看女儿。又看看手中的东西,没好气说道:“你叫魂啦?什么东西竟是连你老娘都动不得了?啊。”她说着。又仔细看看手中的东西,越发觉得像是根木头。然而送东西来的人分明是格外交代的,而这死丫头又是这样一副模样,莫非,这真是个什么稀奇宝贝?
叶荷香正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挑个时候拿到镇上当铺里去问问,若真是宝,值多少银子,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章杏却像是疯了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东西扔地上,然后开了门,将她推了出去。
叶荷香心里的火腾腾烧起来,拍着门又叫又骂。
章杏背靠着门,浑身不自觉发着抖,慢慢溜滑下来。那跟木棍一样的东西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就这么瞪着它。她觉得自己真快疯掉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她原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她跟石头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人记得,就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来。
却原来不是。
那些人始终都在,他们就在离她不远地方,阴森森看着她,看着她自以为是的挣扎。
她已经不做梦了,然而在看见这根木棍的刹那,那一张张稚嫩鲜活的脸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或天真的,或痛苦的,或绝望的看着她。这根木棍,她又怎么会不记得?她在舱面找到的,她在船锚的尖头上足打磨了十多天,日日揣着,她用它刺进孩子眼睛的时候,孩子的那一声惨叫,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么多年了,木棍上的血渍早就干涸了,与原来木头的色泽混在一起,本身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经历了那么多,她又怎么会忘记?她只是将它藏在心里深处,以为不再做梦了,就成了过去。
却原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那些人,那些血笼子,他们始终开着等着她进去,他们原来只是让她出去透了个气,时刻都要她滚回来的。
章杏不知道自己这么坐着地上看着那木棍有多久了,她已是辨不出自己心里的绝望和恨有多深。“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喃喃念着,念着,突然凶狠吼道:“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把人不当人?凭什么他们要逼她?凭什么他们以为自己一定会进那血笼子里?凭什么?
她以为自己很大声,却是谁都没有听见,回应她的仍是满屋的红绿,和令人喘不过气来压抑沉默。
凭什么?就凭她想要活着,就凭她身边所有人都要活着,她就不得不低头。
章杏心里愤怒腾一下烧起来,她猛地站起来,抓起地上那木棍,将满屋的红绿全划的稀罕,直至力竭。
天黑了又亮,章金宝又来叫了一回门。门还是没有打开。章金宝担心不过,瞅着叶荷香不注意,贴着窗子低声说道:“姐,你不用担心,我会站在你这边的,娘要是再逼你,我就放你走!”
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章金宝又低声劝道:“姐,你开开门吧,好歹吃些东西。”
叶荷香从屋里出来,瞧见章金宝那样子,气得不行,过来就揪起他的耳朵,“你干啥?你干啥?臭小子,我可跟你说,你要是敢使坏跟你娘我对着来,我,我死给你看!”
章金宝哭丧着脸求饶,“娘,我哪有跟您对着干?我只是劝大姐吃点东西!她昨晚就没吃!今日要是再不吃,那,那要出事的!”
“这个不要你操心!”叶荷香说道,“你只管读你的书去,她饿不死的!”她说着,就将章金宝丢了出来,关了院门。
章金宝没法,只好站在院子门口叫:“娘,您一定要劝我姐吃些东西。”
叶荷香骂骂咧咧说:“要你操这个心?她要饿,就让她饿死好了。”她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到底担心,还是准备了饭菜,交给孙宝珠,“去,给你家小姐送去。”
孙宝珠端了饭菜敲门,也是许久都听不到动静。她心里担心章杏出事,将门捶地咚咚直响,里面总算有了响动。
“走开!”章杏的声音嘶哑又凶狠。
孙宝珠在门口站着,却是不敢再敲了。
叶荷香在院子里看见了,气呼呼说道:“她不吃?不吃饿死她!”
叶荷香这么大动静,躺在正房里床上的魏云海自然听见了,他也吼了一嗓子:“杏儿她娘,你是咋跟孩子说话的?”
叶荷香素来知道避轻就重,魏云海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儿女啥的可以随意打骂,可家里的汉子却要哄着。她立时偃旗息鼓,换了一脸的笑去房里哄魏云海了。
孙宝珠一直站在章杏的房门口,她不能说话,也不敢敲门。叶荷香哄好了魏云海,出来将孙宝珠还杵在章杏房门口,气得在院子跳脚,却是不敢再骂出声了,跑过来,指着孙宝珠压低了声音骂道:“真没见比你更蠢的,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她要是一年不开门,你还在这里站一年?”
孙宝珠默默看着叶荷香。叶荷香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盘子搁到章杏房门口,对孙宝珠说:“你就放这儿!她爱吃不吃!厨房里还没有收拾好,你还不快去?”
孙宝珠被赶去厨房了,叶荷香站在章杏的房门口,挽了袖子想要大干一场,却还是忌讳魏云海,只好好生好气在窗口哄说。她口舌都说干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她觉得自己不能忍了,正要发作,院子门被人敲得咚咚直响。
“死丫头!”叶荷香骂了一声,走去开门。院子门打开来,叶荷香立时傻了眼。
石头牵着马站在院子门口,笑呵呵冲叶荷香行了个礼,唤道:“叔母好。”
叶荷香怔怔看了半响,迟疑叫道:“石头?”
“哎!”石头欢快应了一声,说,“叔母眼神真好,我还以为叔母不认得我了呢。这么多年叔母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明明六七年过去了,还说叶荷香没有变,可不就是夸她老得慢吗?叶荷香心情一下子变好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发,嗔道:“臭小子,这么多年,还这般油嘴滑舌?”
石头嘿嘿笑着说:“这怎么是油嘴滑舌呢?叔母您要是变了,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叶荷香自得一笑。
石头又说道:“叔母,杏儿和金宝在不在家?”(未完待续)I5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