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被红盖头掩着的是新娘如玉低垂的面容。
随着喜称一点点的挑起,桃色的樱口,水漾的耳珠,碧蓝的蝶钗,云柔的青丝,每一处妆点的都刚刚好。
借着烛光,瑞儿偷偷看了自个儿的夫君一眼,虽然是背着光的,可那俊俏的五官仍是让她的心止不住的砰砰乱跳。目光含嗔带羞,脑海中却反复的想着一句话,幸好,她与罗敷换了脸皮,否则这样好的夫君,她就只能站在远处悄悄的看着了。
新郎官的目光在那一刹那也仿佛被火燃着了一样,只不过在那熊熊烈火下,掩着是一股寒意。他附身,看着瑞儿的那双眼睛,轻柔的问了句:“罗敷,你还记得四月吗?”
“四月?谁是四月?”
瑞儿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花好月圆,洞房花烛之时,夫君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夸赞,不是浓情蜜语,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心中虽有些不悦,但瑞儿还是在脑中快速的搜索着“四月”这个名字,遗憾的是,搜索失败。她看着新郎官的眼睛,目光温柔若水,但这水却如深潭一般,让她看不透彻。她紧张的攥着喜服一角,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的某一处表现让新郎官看出了她并非真正的罗敷。
他是状元郎,他是朝中最年轻的四品官,他的才智与观察力肯定不同一般。
瑞儿那颗原本砰砰乱跳着的心,顷刻间就变成了惶恐不安,但她依旧在极力的克制着。她自认为,这些日子她已经足够努力,就算没有将罗敷的一举一动模仿个十成,也有九成,而罗敷与她的这位未婚夫之前也并未见过几面。按照道理,她不应该出现纰漏,他也不应该看出些什么才对。
恍惚不安间,瑞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新郎官在高中状元之前曾在罗府居住过数月,兴许这个四月就是新郎官与罗敷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人。
眼眸轻轻一转,瑞儿轻扯嘴角,尽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那么一些:“如此良辰,夫君突然问起敷儿这位故人,倒是让敷儿有些猝不及防。言语间,便有些慌张了,还请夫君勿怪。”
新郎官的目光变得越发晦暗如深。瑞儿低眉时,用眼角的余光轻轻的扫了一下新郎官的表情,她自问刚刚的这番回答滴水不漏,剩下的,就看新郎如何应对,她顺坡而下,能敷衍便敷衍,若实在敷衍不过去了,就干脆当做遗忘好了。
脑中的这番想法才过,便听见新郎官用微哑的嗓子说:“故人?你记得她是故人便是最好的。罗敷,有些事情,我终要代她讨回来,而你也终要为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她要为什么事情付出代价?
瑞儿还来不及询问,就感觉腹部一痛,紧跟着新郎官欺身压了下来。
兰花帐,红绣床,等待着瑞儿的却不是巫山云雨而是腹部传来的那剧烈的疼痛。她看着新郎官的眼睛,目光中既有着解不开的疑惑,更有着些许的楚楚可怜。
新郎官离身时,她用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喘息着问他:“为什么?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既知道四月是故人,现在又何必问我为什么。罗敷,为什么,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我清楚什么?”
她是瑞儿,不是罗敷,她怎么可能清楚。
可这些话,她再也无法说出口了。因为疼痛,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思绪越来越轻,身体却是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瑞儿想着,若她不是贪心换了罗敷的脸,眼下躺在这里的就是罗敷,若不是她设计害了罗敷,眼下她就只是那个站在新房外,搓手跺脚看起来有些可怜的瑞儿。究竟是当小姐好,还是当丫鬟好,瑞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新郎官的目光变得越发清冷,他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瑞儿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变冷,直到她生气全无,鼻端再也探不到一丝一毫的热气,才将刺在瑞儿腹部的那支精巧的犹如玩具一般的黑色矛戟拔了下来。
瑞儿腹部的伤口以神奇的速度飞快的愈合着,就连那些血迹也都跟着消失无踪。新郎官握着矛戟,又看了看瑞儿的脸,跟着转身,出了新房。
这新房,就设在罗府。罗家老爷的本意是,两人先在云家集上拜堂成亲,稍后由女婿将女儿带回赴任之地,再按照女婿的心思另行举办成亲仪式,或奢或简的均有女婿自己做主。届时,罗敷的大哥会代表娘家人前往送亲。可新郎官心里更清楚,他的新婚夫人,注定是离不开罗家的。
“大人!”
门外的随侍看见新郎官从新房里走出来,手中还握着那个东西,就知道事情已经了解了。
“东边的厢房已经为大人打点完毕。罗家人对于大人与其小姐的婚事十分放心,这房舍左右并无安排别的人,大人可安心入睡。”
新郎官看了随侍一眼,问道:“其余的事情可办妥了?”
“回大人,都已安置妥当。”
“那就好。”新郎官说着闭了闭眼,将手中的矛戟交给随侍:“仔细收好,若是碰见那个人,便还了吧。”
“如此神器,大人不要自个儿留着吗?”随侍小心的问了句:“这东西毕竟是大人您花了银子买的,就应该归属于大人。在朝为官虽不及江湖险恶,但江湖上若是害人,还能有些防备,朝中行事,却多在暗处。大人留下这个防身也是好的。”
“不必了!”新郎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本官的这双手,不想再染血了。”
“大人——”侍从本想再劝说两句,却见新郎官摆了摆手,这才将矛戟收起,无奈的叹了声长气。
卧房内,瑞儿的脸正慢慢的变回她原本的模样。
老乞丐带着罗敷现身,将手中的药丸递给了她。
“她虽设计害你,却也为你抵了一条命。前尘往事,恩怨纠葛,就此了了吧。”
罗敷犹豫着接过了那颗药丸,先是看了瑞儿一眼,跟着又看了看身旁的老乞丐:“罗敷记得,在永安寺时曾见过您。那句善意的警告,也是您老对罗敷说的吧?”
老乞丐点了点头。
罗敷又说:“因为四月的缘故,您老一开始找的便是罗敷。只是罗敷不懂,为何您还要答应瑞儿的请求?难不成,今日的这些,您老也早就知道了。瑞儿她本就是代替罗敷受过的?”
“老乞丐不过是恰巧利用了这些让你们看清楚自己的本心罢了。
你因为自幼双目难以视物,对于光明有着一份迫切的渴求,也因为想要留住光明,所以才会萌生害人的心。
瑞儿则是因为自幼的不公正待遇,心存怨恨,难以体会这人世间的善意。她羡慕你的身份,嫉妒你的被宠爱,却不曾了解过你的过往,也不会知道你会有今日的结果。
至于四月的哥哥,你的未婚夫婿,原本与你有着一桩命定的姻缘。可惜,因为四月的事情,他始终有着一份心结。
若是老乞丐能够帮你们找到最适合自己走的那一条路,也算是老乞丐的功德一件。况且这桩买卖,做起来不算是很亏。”
老乞丐伸手,手中出现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袋子。
“这白色袋子里装着的是人间的钱财,是人类欲/望的根本。这黑色袋子里装的东西却丰富的多,有瑞儿的贪心、嫉妒、欲/望,你的悔恨、自责、不安,以及四月哥哥的纠结彷徨。”
罗敷看着老乞丐手中的袋子,心中竟渐渐的多了一丝清明,就如同佛家说的,顷刻间便悟了。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犹如芙蓉般的笑容,拿着那颗药丸走到了瑞儿身旁,小心翼翼将她扶起,然后将药丸放入她的口中。
待瞧见瑞儿的胸口又重新开始起伏,她回到老乞丐身旁,问了句:“我,能见一见四月吗?”
老乞丐挑眉,问她:“你确定想要见四月?”
罗敷点点头。
老乞丐难得的,也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来。
白烟起,黑雾落,四月袅袅而来。
“十年之约已到,按照之前对四月你的承诺,应该归还这双眼睛。”罗敷走到四月跟前:“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可若是重来一回,我必定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只因往事回头,走的也不过是心间的老路。”
“你不必解释,你的心情,四月很懂。若是人生可以重来,四月也一定还会陷入老鸨的手中,被罗家买回去,然后将这双眼睛借给你。因为四月清楚,有因才会有果。若是没有当初的事情,罗姐姐的父亲就不会因为心中愧疚,无法面对四月而多行善举。
如果不是因为罗老爷的善举,哥哥他就算不会落魄而亡,也决计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罗老爷的善举,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救助,被恩待;如果不是因为罗老爷的善举,眼前这位叫瑞儿的姑娘,兴许也早不在人世了。
所以,孰是孰非,孰对孰错,真的已经很难界定了。四月只希望,若是重来,罗姐姐你可以让四月走的更体面一些。被那些坏人捉弄,四月心里真的很怕。”
“四月,对不起!”罗敷朝着四月伸开了双臂。
罗敷想要拥抱四月,然而那双手却穿过了四月的身体,眼泪瞬间淌落了下来:“若是人生可以重来,罗姐姐希望乞丐大叔可以阻止罗姐姐,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这十年,罗姐姐的眼睛虽然亮了,心却盲了。罗姐姐不希望再看见这样的自己。”
“没关系的,人生在世,谁还能不犯点错误?谁还能不自私的为自己多盘算一些。”四月静静的看着罗敷:“乞丐大叔说了,罗姐姐与哥哥是有缘的,四月希望,此事过后,姐姐还能做四月的嫂嫂,代替四月照顾好哥哥的余生。”
“四月……”
“乞丐大叔,四月可以不要回自己的眼睛吗?”
“该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该是她的,她终究也要还回去。”
老乞丐说着,用手在罗敷眼前一拂,罗敷原本清晰的视线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她知道,她向四月借的那双眼睛,终于还回去了。
当老乞丐的手从罗敷脸前移过去时,罗敷的容貌也恢复如初。
清晨,积雪,薄雾。
新郎官身着便服,推开了新房的门。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那个原本以为早该死掉的新娘子罗敷,此时竟活生生的站在他的眼前,且嘴角含笑,望着他说了句:“夫君,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