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妹妹想要, 拿去就是了,自家的姐妹, 我还会小气不成, 偏要麻烦王爷闹到父亲那,这可是有些不懂事了。”

双合居内,吴琴弯着嘴角, 既像是想笑,可那笑里偏偏又带了几分牵强一般,便露出了几分皮笑肉不笑的狰狞,边说着边在案上朝苏弦推了一张白纸过来, 纸边已然泛黄, 角落里盖着四方的红契, 正是一份陈年的卖身契无疑。

不消说, 这卖身契自是白鹭的。

苏弦顾不得多想,只是唯恐吴琴反悔一般连忙接到了手里细细瞧了好几遍,不过是一张轻飘飘的白纸,可其中却是干系着白鹭的一生,苏弦举着这张身契倒仿佛重若千钧一般,顿了一瞬方纳闷起了吴琴忽然这般大方的缘故。

其实吴琴又哪里愿意朝着苏弦这一个妾生子这般低头示弱?只是她刚刚接了李氏急急送来的消息,郕王府上的长史今个一早便拿了王府的拜帖上了候府, 不说王府的威势, 长史这官职在朝中虽无实权, 日后也没法升迁, 可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从五品官, 而威武候府若是揭去了候府这一层面皮,吴琴的生父吴阗就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哪里怠慢的起?

吴阗闻讯忙忙的出门将其迎了进来,又恭恭敬敬的拿上官之礼拜见了。

可长史大人这一次却是一个好脸色也无,丝毫不顾及吴琴的面子,当前便提起了老侯爷已逝,贵府却还这般处处已候府自居着实不合规矩,若有那不知情的怕是会以为贵府是借了郕王府的势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如今既是察觉了,便请吴大人早日换了门口的牌匾方合情理。

吴阗闻言大惊,这威武侯的爵位本就是因着老爷子为国捐躯,圣人怜惜他们孤儿寡母,为了护佑吴阗成人立户方格外封赏追封的,这可不是那等世袭罔替的正经勋贵,传不给子孙。

如今吴阗早已成人入仕,请旨撤了牌匾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他们这么多年都不提这一茬,一则是靠着吴母侯夫人的身份,二来又看着郕王府的面子,旁的人也不会不开眼多说什么,可若是连郕王府都出面叫他们撤了候府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了他们出这个头。

可吴阗却是心知肚明,老爷子死了十几年,早已是人走茶凉,这会儿之所以能在翰林院里得这几分客气青眼,只小半是靠威武侯的好名声,倒有多半是看在王府这门姻亲的颜面,若这两项都不在了,京中谁会理会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事关自个前途的大事,吴阗哪里敢应?当下连连分辨,只是将老母年老体弱拿出来说事,多方求肯之下,长史大人方才缓缓提起了吴琴,说她不修妇德,性情跋扈,又以贴身侍从相迫,威逼王府夫人与其结党,其心不轨,王爷痛心不已,这才出此下策,想她母家失势后,想必会安分一二。

就算平日里看起来再如何清高,也是在官场历练十余年的人,吴阗闻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当下连连保证定会好好教训这不肖女,令她好好在王爷跟前忏悔赔罪,一面又连忙派了人去吴母出说明情形,送了整整一匣子的珠宝黄金,这才叫王府长史答应暂且缓上几日,被吴阗千恩万谢的送出了府门。

吴琴心内着实是不愿相信在外赈灾的王爷竟会为了一个小小一个苏弦特意派了长史去候府出头,只是郕王府内这会儿着实只有一个苏夫人,家中送来的信又是疾言厉色、言之凿凿,连祖母都亲自派了身边的陪房来劝诫,竟是由不得她震惊怀疑。

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吴琴也并非全靠运气,最起码的察言观色,蓄意迎合总还是会几分,否则也不至于在王府盛宠这么多年,她自认对郕王的性子摸的极是透彻,无论苏弦这贱人使了什么下作手段,但王爷既是已然听信了,此刻便不会乐意见她抗令狡辩,甚至连对王爷说苏弦恩将仇报都只会弄巧成拙,眼下之际,她也只得忍下这口气,等的王爷回来再设法谋算,让王爷自个明白她的“清白。”

在心中做好打算,一开了口,吴琴接下来的话便说的顺畅的多,面色沉痛,话中满满的都是被辜负后的不解难过:“你家中大变,你姨娘身无分文,挺着大肚子投奔过来,祖母不忍心,请了产婆让你生产,给你姨娘出殡送终,又将你抚养成人,因着你被春眉那狐媚子牵连,我心疼你无依无靠,也是多方筹谋,给你求了夫人夫人之位,进府之后,我也只怕你受了委屈,处处操心照拂,你只拍着自个良心说,桩桩件件,候府可曾亏待过你?”

苏弦这会也回过了神,听了这话心内只是一声冷笑,上一辈子,她便是听信了这般无处不在的“教导,”只觉得侯府收留她们母女,又将她抚养长大,生养之恩,用什么报还也不为过,成了王府侍妾之后虽整日里都如履薄冰一般过得并不快活,可因着身在王府、衣食无忧,却是不敢说出一句不好来,莫说说了,便是心里想上一想都仿佛是不知好歹一般。

再之后,吴琴明里暗里的怪她怀不上子嗣,太不中用,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在心中也觉着是自个蠢笨无用,白白辜负了侯府的苦心。也正是因为这般缘故,最后吴琴为了逃避侍疾拿姐妹一体的借口将苏弦推了出去时,她虽知凶多吉少,但因吴琴一句她这条命本就是侯府养大的的话,却也默默应了下来。

可回过头想想,不说她身为吴阗亲女,父母本就有养育之责,便是她当真只是投奔而来的远房孤女,只是将亲戚家的女儿放在庄子上抚养成人,便可以理直气壮的叫她沦为侍妾,为自家女儿借腹生子,甚至代她去送命了不成?这种话,也就是能骗骗上辈子年幼无知的苏弦。

因着吴琴的这番话,苏弦心内因白鹭身契而生起的最后一丝感激之情都消了下去,对方虽未讲明,但只寥寥几句苏弦便也能猜出吴琴给这身契并非自愿,而是碍于郕王,她的感激之情,与其浪费在吴琴这里,倒不若记在外头的王爷名下,最起码,人家堂堂当朝郡王落魄之时没有叫她这个素日不得宠的侍妾过去侍疾,重生之后更没有追究她侍疾时的失礼之处,反而认下了她这份功劳,给了她如今的这般体面,只这一点,便比卖了旁人还要做出一副良善样子的侯府吴琴高出了不知哪里去。

“照吴姐姐这么说,府里对我简直是恩同再造了。”苏弦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的冷意来:“却不知妹妹该如何报答?替姐姐怀一男胎,再自尽相送吗?”

“你!”未料到苏弦说的这般不留余地,吴琴猛然一窒,又惊慌她说破了自个心底的打算,目光好似如淬了毒的利刃,却是射向了一边的白鹭:“你这是听了哪个胡言?是这丫头吗?你也不想想,她一个卖身进府的丫头,在府里受母亲爱护十余年,如今只为了自个身契就这般两面三刀教唆我们姐妹反目,又怎会是个好的,她的话你如何能信?”

白鹭虽身为丫鬟,却一向忠心,当初虽李氏叫她去表姑娘身边“劝诫教导,”她虽觉这事不地道,可李氏吩咐,她也干的全心全意,若非李氏只因旁人几句谗言问都不问一句便定了她的罪,着实是凉了她的心,便是苏弦待她再好,也绝不会这般轻易令她投门户,如今听了这话双颊气的通红:“娘娘您也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若有这般本事,哪里会叫您与太太……”

“白鹭。”苏弦开口打断了她,无论如何,白鹭此刻还是王府的侍人,若当真对次妃说了什么过分的言语,吴琴硬是追究起来也是麻烦。

“吴姐姐事忙,我便不多叨扰了。”吴琴果然怒气更盛,苏弦这一回不待她再说出什么话来,便当前起身告了别,莫说吴琴计划中的悔恨动摇了,白白搭出去了身契,直至最后,竟是连个谢字都没捞回来!

等的苏弦等人走后,吴琴面上反而没有了方才的怒气冲冲,只是牙关紧咬,眸光阴沉,却是露出几分狰狞的神色来,一边的彩云小心翼翼躲在一边,不敢开口。吴琴倒是忽的招手叫了她:“去查查,这贱人如何能得了王爷的宠。”

把苏弦领进府里,吴琴是经过多番考量的,这么多年她早已将郕王的性子吃的死死的,苏弦性子本就怯懦,她又故意叫母亲寻人把她教导的小气畏缩,长相也虽还不错,却偏之柔弱娇软,与王爷欣赏的明朗大气相去甚远,这样的人便是进了王府,最多也就是仗着年轻颜色受上几回雨露,运气好了能靠着自个有了身孕,便是运气不好,等失宠之后她便算着日子拉上几回,直到有孕为止。可无论如何,这样的人,都绝不至于夺了她的荣宠去!王爷因何这般看重苏弦,这其中的缘故她若不弄个清楚,日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这种关口,彩云心底里着实是不想违抗的,可这会却是不得不壮着胆子,跪下解释:“问心院里,咱们实在是插不进手去……”只是话未说罢,迎面便是一盏热茶砸了过来,彩云不敢躲闪,只微微侧头让开了头脸,夏日里穿的衣裳薄,茶杯磕在肩头,大半个身子都叫茶汤浇了个透,隔了衣裳也觉里头皮肉也被烫的火辣辣的疼。

可彩云丁点不敢露出痛色,只是战战兢兢,又伏下了身。

“蠢货。”吴琴没有大喊大叫,可阴恻恻的声音却越发叫人心底发寒:“春眉那丫头不是在问心院里吗,杜鹃是个名硬绝户的,春眉不是还有爹娘兄弟?养出这么背主爬床的丫头,若再连这么点用处都没有,她家里那老子娘也不用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