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去王府又不是逛花园子,凑热闹不成?”李氏忽的放下手中茶盏,白瓷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动静不大,苏弦却像是被吓了一跳,低着头退了一步,声音回的更小:“刘婆婆与红菱说是想去……”
“她算是你哪门子的婆婆!”李氏越发沉下了面色,还欲再说什么,一旁的吴琴便满面带笑的开口插了话:“妹妹胆子小,娘你别吓着她。”
“行了,快去收拾收拾,莫耽搁了时辰。”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李氏没再说什么,苏弦闻言就再也不敢多言一般,诺诺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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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叹了一口气:“瞧这样子,还是得叫白鹭跟着,这么个立不住的,再让春眉那小蹄子拿住了也是麻烦。”
“那便都去,娘把她们两个的身契都给我带回去便是,省的只跟一个丫鬟,瞧着也不像回事。”吴琴倒是不当回事,说着又转了话头:“怎的没看见爹,还忙着未下值不成?”
“一个编修的闲职有什么可忙的。”李氏不屑一顾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见他往你祖母跟前凑过?在前头书房待着呢,你走前去见他一回便罢了。”
子不言父,知道自个家中的情形与旁人不同,吴琴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便说起了旁的事。
而与此同时,渔樵斋内,李氏母女提到的吴阗则是正立在苏弦的面前,满面关心:“王府不比旁处,你过去了要处处小心,少动少言,有什么事都多问问琴姐。”
吴阗一句句都言辞恳切,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真心,上一世的苏弦虽不知情,也让吴阗的这几句说的满心熨贴,几乎都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一回却是从心里到面上都一般的冷淡,只平静应道:“是。”
吴阗虽已是而立之年,却是长身玉立,面白无须,对苏弦的失礼也不介意一般,低头自案下拿出了个小荷包:“你在王府人生地不熟的,拿着这个,若有个什么事也不至于为了银子为难。”
上一回的苏弦为了自个心里那一点执拗尊严,对此是又感动又坚决的推拒了,这次却是一言不发,便上前默默接了过来,且当着生父的面便拆了开来,低头看去——
摸着轻飘飘的,拆开来却是两张一百两的银交子。
苏弦便是一愣,重来一回,她自然不会再如之前一般无知,以为侯府是什么钟鸣鼎食、挥金如土的世家权贵。
事实上这威武侯并不是什么世袭罔替的勋贵,已逝的老爷子在活着的时候都只是当朝将军,从未被称呼过一句侯爷,直到老将军对敌之时以身殉国后,才被朝廷论功行赏,追封了威武侯,吴母也一并被赏下了诰命。
只是这爵位并不会往下传,也就是老太太还活着,府里才还能称得上一句侯府,尤其老太太还未生下嫡子,等得吴母一去,若是子孙再没有上进的,便是一夜沦为白身也是寻常。
好在吴阗自小就会读书,又有那时的吴母督促着,自十三岁中了秀才,之后便顺顺利利,一路考上了二甲传胪,如今也领着翰林院编修的差事,这差事清贵是清贵了,可却着实没什么油水,加之府里的铺子庄子都在吴母手里,只是供着府里开销,并不会让吴阗随意花用,这会儿一出手能给她二两百纹银着实是不少了。
苏弦之所以对生父这般记恨,除了他孝期荒唐让自个莫名成了个“表姑娘”之外,更多的却是在郕王病逝之后,同为父女,吴阗能花大把银子将琴姐儿接回家,却只给她留下了十两银子的行径实在是寒了她的心。
可此刻想来,父亲自小就活在老太太余威之下,眼看着一般出身的庶出兄弟们都被远远的打发出了京剧,成人之后又在吴母的安排娶了李氏,在府里素来就说不上什么话,那时的威武侯府又是越发艰难,便连接琴姐回来的银子都是李氏费了不少力气凑出来的,父亲那时只给她留了十两银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拿不出更多了吧?
“你在外头长大,疏于教导,这都是我…府里的疏忽,我这时虽想补偿一二,却已迟了。”吴阗面色怅然,苏弦再听着父亲的话心里忽的就软了下来,抬头正想说什么,便听吴阗又沉吟着,郑重道:“你此去王府,旁的便罢了,我只愿你能固守本心,莫做那贪图富贵之人。”
苏弦闻言一顿,继而猛的抬头看向吴阗,一时间几乎不愿相信自个的耳朵。
贪图富贵!?隔的太久,苏弦不记得上辈子的吴阗是不是也说过一般的话,便是说了那时的懵懂的苏弦也不会听得懂,不过,也幸好听不懂!
莫名其妙的被接回府,被崔嬷嬷调/教,被不容拒绝的领去郕王府,失了清白,一辈子都成了低人一等的侍妾——
这一切,在自个的亲身父亲眼里,原来都是她咎由自取,贪图富贵?
苏弦低着头,紧紧咬着牙关,她唯恐自个会一抬头,便会忍不住对着眼前之人开口质问甚至破口大骂,激愤之下,拳头也攥的死死的,荷包上精致的珠纹刺绣都咯得她手心生疼。
这倒放佛是提醒,苏弦忽的松了手,本就只是两张交子,荷包落叶一般轻飘飘的落到了地砖上,甚至惊不起丁点动静。
苏弦嘲笑的撇了撇嘴角,抬头看向了眼前的父亲吴阗,缓缓道:“是,大人若没有旁的教诲,苏弦便就此别过了!”
苏弦此刻的面色着实说不上好看,吴阗看着地上的荷包也觉不对,开口正欲说些什么,决心已定的苏弦却是不再理会他,垂着眸子,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姑娘,姑娘!”眼看着就要出了渔樵斋的大门,虽不知是怎么回事,白鹭也不得不伸手紧紧拉住了她,外头人来人往,这么快步疾奔的样子可不好让旁人瞧着。
苏弦身形一滞,停了下来。
“老爷在府里过的不痛快,一味读书,性子又有些迂气,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白鹭挨着苏弦,声音压的极低:“不过是个拐着弯的长辈,在府里又是个做不得主的,实在是碍不着姑娘什么。”
这时的白鹭还没从吴琴那知道苏弦的身世,这一番话也说得是推心置腹,分外诚恳,苏弦回过了神,看着白鹭面上的担忧便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佛祖垂怜,让她有幸重活一回,可不是为了拘泥于这等旧事的,吴老爷不是说她贪图富贵吗?左右也舒服不了几年,她便是真的贪图了又如何?若能受上几年宠,或者真的怀了子嗣,她也算有靠,以郕王妃的贤惠,说不得还真能让她带了孩子活过这一辈子,府里既已让她成了个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表姑娘,那她便索性真当自个是父母具亡罢了。
只是可惜了那二百两银子,她到在郕王府后打点下人,未雨绸缪往皇觉庵里寻人安置,那可都是得要真金白银的!苏弦想着又摇了摇头,罢了,不拿也好,还省的她日后亏心,离郕王病死还有许多年呢,银子这东西,总能想着法子!
这么想着,苏弦便笑了笑:“你说的对,咱们赶紧回吧,太太那头许是要用罢茶了。”
午膳早已吃罢,等用罢茶点便要动身回王府了,两人便也不再耽搁,果然,回了文竹院后,未过多久李氏那里便打发了人催苏弦动身。
李氏恋恋不舍,直把女儿送出了门外还在拉着吴琴的手絮絮说着些什么,苏弦一人也没法上车,便也只得跟在后头低着头立着。这般等了半刻钟功夫,苏弦才终于跟着吴琴一并上了回郕王府的马车。
车内温香软卧,幽香袅袅,吴琴靠着锻面的彩蝶方引枕,抬手叫一旁的丫鬟将暗格里的四色点心拿了出来,朝苏弦笑道:“我不怎么爱吃甜,回回摆着也是浪费,妹妹尝尝,看可合你的口味?”
不待苏弦开口,一旁圆脸桃腮,满面喜庆的丫鬟便笑着插话道:“还不是主子月前夸了它一回,倒叫王爷记着了,吩咐了刻刻给您备着呢,主子多少用些吧,不然岂不是亏了王爷一片真心?”
“你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我与妹妹说话,有你插口的地儿?”吴琴口气虽严厉,眼里却透着笑,那丫鬟显然是得宠的,也不甚在意,笑眯眯的朝着苏弦告了罪:“奴婢彩云,见过表姑娘。”
吴琴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苏弦自然还记得她,后来被吴琴嫁给了府里的管事,郕王获罪病逝之后,应是被一并发卖了。
“快尝一口看看,别听这丫头胡说。”见苏弦低头不语,吴琴以为她是认生胆怯,无意一般解释道;“王爷瞧着威严,对自己人却是从不亏待,无论吃食用物,但凡你说个喜欢什么,他便恨不得把这东西堆满了你的屋子,只叫你够够的,再也不想看见才算完!”
这会儿的苏弦自是能听出吴琴这话是故意,意在让她对郕王心生向往,只不过尽管如此,苏弦也不得不承认吴琴这话说的丁点不错。上辈子便连她这个没人理会的,在王府时该有的分例也是一样不少,逢年过节的,郕王还会开库放赏,更是人人有份。
只可惜……这么好的人,却是命不好。想到最后一动不动的瘫在床上,生生的从自个压根翻不动的八尺壮汉,瘦成连她都能轻易抱起竹竿郕王,苏弦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郕王当真能长命百岁,她就在郕王府里安安生生的养老送终,倒也不错。
之后一路上,无论对面两人再说什么,苏弦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在有李氏的话在前,吴琴两人也只当她当真是性子怯弱,心内更是看轻几分,只是继续拉着她闲话,有意无意的透露着王府的泼天富贵,郕王的英勇深情来。
这般又过了小半时辰,才总算到了地方。琴姐儿不过是侧妃,回府也只是走了西侧门,许是王府威重,下人们都不敢随意笑谈,一路换人换轿都是安安静静,压根来不及瞧什么,苏弦便又如上一回一般,默默进了内院的双合居,这便是琴姐儿在郕王府的住处了。
“主子回来的正是时候,王爷刚来,正在厅里坐着呢!”一进院门,便有个脸熟的婆子朝着吴琴迎了上来。
“哦,那可巧了,咱们姐妹这便去见过王爷。”吴琴不易察觉的略略一顿,便又回身拉了苏弦。
这么见面可没用,郕王爷的确是看不上她的怯懦性子,上回吴琴几番暗示王爷都不为所动,还是在郕王动身前夜,友人送行多喝了几杯,“不知怎的”行到了苏弦所在的厢房里,才叫苏弦能顶着侍妾的名头在府里留下。
只不过上一回她刚进王府的一日似乎郕王爷未曾过来啊。苏弦心内有些疑惑,难道她记差了?
的确,隔了这么久,也说不准,想到这儿,苏弦毫不在意的跟着吴琴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