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现。
辽阔的草原,一碧千里,风吹层层浪。混合着露水的草木清香扑鼻而来,令人迷醉不已。
两匹骏马拉着低调的马车一路疾驰,车轱辘转得飞快,车厢却并未显得颠簸。赶车人身着粗布白衣,一手扬鞭一手握剑,既是车夫,亦为护卫。
十里外,乌压压一片骑兵追击而来,扬起沙尘无数。
车夫耳廓微动,倏的扭头看向后方,神色一凛,“君上,追兵将至。马车负重跑不快,不若弃了马车,纵马疾行?”
白皙修长的手指撩开马车一侧纱帘,一位白面男子微微探出头,谨慎地向后方瞅去。只一眼,他神色大变,双目圆瞪,唇角微颤,眉峰紧蹙。
放下车帘,他愤然甩袖,“小谨,追兵将至。你我夫妻六载,今日恐不得善终。奈何天不佑朕,逆贼猖獗!”
他一袭深蓝色暗纹锦衣,二十岁许,如同女子般精致的小脸尽显惨白颜色,小巧的五官皱成一团,秀气柔和的面容此时多了几分戾气。
“君上受命于天,自有天佑!乱党逞一时意气,终不成气候。再行五十里,边关便至,将军亲率大军接应。平叛还朝,指日可待!”女子声音清脆,眼神坚定,不笑时唇角亦微微勾起,仿若微笑。
她与男子相对而坐,一袭宽大的素白锦袍,木簪将长发利落挽起。
榻上三四岁孩童翻了个身,含糊喊了两句“娘亲”,她柔声应了。缓缓为孩童拍背,待哄睡了,她微微俯身,将滑落一侧的薄被轻轻覆上。
“再行五十里?五十里便好。”男子喃喃自语,眼神骤亮。
“君上尽可宽心。”女子将手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恰巧腹中骨肉小小伸了个懒腰,她温婉一笑,笑容明亮,音色也多了几分柔和。
车夫一瞥身后追兵,语气多了几分急促,“是否弃车换马,请君上早作定夺!”
男子盯着女子隆起的腹部,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嘴唇微抖,“小谨,今日朕……对你不住。”最后几个字,却是又快又急。
不待语毕,他目光一沉,一脚踹开车门,抱起榻上熟睡的孩童向车门外一扔,女子一声惊呼扑向车门,男子顺势抬腿踢向她的膝盖窝。女子双腿一软跪倒,未及呼喊,背心又挨一脚,瞬时如同滚地葫芦摔下马车。
不过三四息,马车内唯余一人。
车夫听得动静,甩了马鞭去捞,马车驶的太快一时抢救不及,又一个女子被抛下马车,他的马鞭霎时顿在半空。因为他已看清,丢二人下马车的,正是他的君上。被丢下车的,正是君上的结发之妻与四岁的储君。
“弃车,换马!”男子钻出马车,当先跃上一匹马,厉声道。
车夫狠心别过脸去,轻巧跃上另一匹马,利落地扬起宝剑,斩断马儿与马车之间的联系。
风中飘散了一句,“他日有幸重聚,你仍为我妻,你子仍为储君!”
二人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自疾驰的马车摔下,女人与孩童一路疾滚,直至孩童的脑袋磕上一颗巨石,女子的腰腹撞上一株大树,方才止歇。
孩童连声咳嗽,声音含混地哭喊着“娘亲”,女子张口还未应答,血气上涌,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几息后,孩童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女子强忍住呕血的冲动,顾不得疼痛的肚腹,拖着残破的身躯艰难爬行。她的下身早已一片濡湿,腹中胎儿亦不保。素白袍子早已残破不堪,被鲜血浸染,那血色比最最鲜艳的口脂还要红,混着泥土,渐渐红得发黑。
青青草叶上,一条蜿蜒的血路,触目惊心。
她紧紧搂住满头鲜血的孩儿,颤抖的泥手拂去孩儿面上血污,一探鼻息,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长空……
追兵赶来时,女子身姿笔直坐于草地上,怀抱死去的孩儿,双目圆睁满是怨愤,面向男子离去的方向,气绝身亡。
天河连着两界,一边是仙界,一边是凡间。河上常年云遮雾绕,一眼望不到边。
凡界飞升或神仙下凡历劫,必经之路便是天河。
天河地域因天道制约,无法飞行,唯有以舟渡之。凡界飞升或神仙归位,河畔的归虚钟便以钟声相贺,少则三声,多则一刻。
河上有位撑篙的小仙,听闻钟响,便以百浮木筏接送往来仙客,昼夜不息,已有八百载。
一日,归虚钟长鸣,撑篙小仙不敢怠慢,驭驶木筏匆匆赶去,归位的竟是一位仙姿缥缈的女仙君。
女仙君宽袍大袖,木簪束发,眉目清冷如山巅冰雪,然而天生上扬的唇角,却将冰雪消融了几分。
她轻巧跃上长约三丈的木筏,筏子有些受不住,往下沉了两分。她低头打量一眼,淡然一句:“木头该换了。”
“多谢上仙告知。还请上仙解惑,何处取木?”撑篙小仙躬身赔笑。木头早该换了,只是寻不着第二根百浮木。
“世间再无百浮木。换竹筏吧。”空心竹易得,百浮木难求。
烟波浩渺,木筏轻快,她负手立于木筏一端,目视远方,似乎看得很远,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河风起时,衣袂飘飘,清冷中自有一派风流。
行程过半,归虚钟仍长鸣不止,撑篙小仙好奇心起,试探道:“不知仙君……仙乡何处?坐镇何方?”料想,引得归虚钟异动连连的必然是坐镇一方的尊神,今日有幸结个善缘也好。
半晌,没有应答。撑篙小仙暗自吐了吐舌,不敢再问,撑篙愈发卖力。
“月老殿。”
撑篙小仙一愣,撑篙的手一顿,木筏于河中央接连打了三个转儿,被女仙君一跺脚镇住。
三百年不曾掌灯的月老殿灯火通明,亮了一夜。
八卦如同打着旋儿的风,瞬时席卷整个天宫。一众神仙尽皆感叹,下界历劫的月老终于回来了。
翌日,上门求姻缘的,串门子闲聊的,拉关系走后门的,来访的仙客自天河排至月老殿。
一切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月老殿大门紧闭。
殿内的红灯笼燃了一夜,六七尺高的火苗依旧十分精神。
月华披散了发,端坐于梳妆台前,以木梳梳理长长的墨发,一丝一缕,动作优雅而缓慢。镜中仙君眉目清冷,不笑时唇角亦微微勾起,仿若微笑。一点朱唇,衬得面色愈发白皙。
悬浮身侧的风月笔一阵跳跃,她全然不理。那白玉笔杆倏的飘至她身前,铁画银钩,凌空写出四个大字——“有客来访”。耀眼的大金字浮于她眼前,由不得她不见。
“与我何干。”月华淡淡一句,轻轻一挥袖袍,金字消失。
风月笔霎时顿住,不过几息,又一阵狂舞,金光顿显:“主人归来,仙友们前来祝贺,怎好闭门不理?”
月华放下木梳,随手取了木簪挽起梳理妥当的墨发,淡然道:“并不相熟,理他们作甚。”隔空取了姻缘簿来看,再不抬头。
红色的姻缘簿看似一张请柬,封面三个鎏金大字“姻缘簿”颇有几分俗气,内里薄薄三页纸上却记载着仙、妖、人三界的所有姻缘。每每有好事的神仙偷偷翻阅,只窥见白纸数张。唯有天道选定的月老殿主人,随心所欲,见得纸上真容,也能操纵风月笔批阅修改。
风月笔打了个转,收了金字,乖巧飞回主人掌中,任由主人握着它批阅姻缘簿。随着风月笔的动作,姻缘簿上泛起道道金光。
一时,除了书页翻动声,再无其他声响。
风月笔最是闲不住,闲暇时不住地往外跑,藏匿于天宫的各个角落,将窃听八卦闲言当做业余爱好。月华听之任之,并未拘了它的心性。
“主子主子,天宫出大事了!”风月笔欢喜雀跃,笔杆在空中翻滚跳跃,龙飞凤舞,划出一堆金字。
“何事?”月华合上姻缘簿,端起茶盏悠闲抿了一口。闲来听听八卦,换换脑子也好,也算为编写故事收集素材。
“近日有位凡界飞升的小仙,长得十分齐整,女仙君们为他争风吃醋斗了好几场,天帝都被惊动了。”
“哦。”
“天帝做主,将那小仙分到月老殿当差,任你差遣。主子可有眼福啦!”
“嗯?为何分到月老殿?”月华眉心一蹙,月老殿已有两位负责扫洒做饭的仙娥,十分够用。若再添一位,又是位招蜂引蝶的男仙君,怕是再难清静。不妥当,委实不妥当。
风月笔却兴奋得紧,因为它——即将多出一个玩伴。
“因为主子你情根尽碎……天帝也是被仙君们吵得头疼,思来想去,唯有将他分到月老殿当差,女仙君们方无异议。”
回归仙位后,月华深居浅出。其它邀约皆可推避,唯有天帝那里,少不得要去一回。恰巧那日药王也在,一眼便瞧出不对来。
月老殿的殿主月华上仙历劫归来,情根尽碎。
偌大的天宫,不消一日八卦已传遍了。
世人皆有情根,仙妖也有。一旦情根尽碎,不仅性子变得淡漠,所有关乎情的前尘旧事,尽皆淡去。往日深刻地记忆,也都渐渐模糊,被掩埋在时光深处,如同落满尘埃的水墨画。最为重要的一点,不会再对任何生物生出半点情思。
此病,无药可医。药神捋了捋寸许的仙须,一声叹息。
“主子,忘了告诉你,那小仙名唤逾明,已侯在殿外,等待传唤。”风月笔欢乐的舞蹈,打断了月华的思绪。
“传。”见见也好,将话说个清楚明白,也好回了天帝,将他退货。
修长高大的身影逆光而入,绯衣绣了金线,耀眼得很,也张扬得很。
甫一抬眸,月华便被这耀眼的颜色晃花了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还未看清来人的面容,遮挡双目的手已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捉住,继而紧紧握住。大手的掌心,灼热得几乎可以焚尽一切。
“风谨。我终于,寻到你了。”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的喑哑,恰似天河河畔的归虚钟,一声巨响敲到她心上,震动已止,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