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书房里呆了半晌的潘竹青,渐渐发觉自己低估了病魔的威力。全身的皮肤筋骨像被人架在火上烘烤一般疼痛,但他又确确实实的感到隐藏在肺腑中的寒冷之意。这种灼痛与苦寒的内外折磨,让他完

全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情。

当他一份简单的公文足足写废了十多张纸以后,他终于无奈的搁下笔,收拾好桌面,昏昏沉沉的走出书房的门。

踏上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黄昏的太阳像银河一般透过各种形态的枝枝桠桠洒在他松泛的长发上,宽厚的背脊上,高阔的身躯上。他冷峻的脸庞因为浓浓的病倦之意,倒显得比往日柔和了许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园景,这小路,这个人加在一起就是一副美妙绝伦的画卷。但他自己从来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他看来,美貌对于他来说根本是多余的东西,从未给他带来过任何幸运或益处

。从小到大,都能听见别人对他外貌的各种夸赞。可那又如何?

他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一个的离他而去;他还是孑然一身;还是受着世俗之人的厌弃;他喜欢的人,还是对他连一丝顾盼也无。

正如此时此刻此地,他停下脚步怔怔的看着几步之遥的梁伊伊,而对方正东张西望不知在找些什么。直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其中一人不得不侧身让开方能通过的地步时,她才抬头发现了他。

她脸上的惊讶稍纵即逝,随即平淡的打了个招呼:“潘大人。”

他微微点头,语气有些吃力艰难:“你……在找什么?”

“你有没有见到傅雲?她跟我一块儿来的,可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侧过身,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这轻微的动作便足以让他头晕目眩,浑身微微战栗:“不久前在水榭旁遇见过,现在恐怕不在了。”

她依旧是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语气,仿佛眼前这人,只是个陌生的指路人:“那我再去找找,谢谢。”

说完,她匆匆离开,直至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中,也没有回头再看他哪怕一眼。

夕阳就像是垂垂老去的人,显得越来越没有精力。初冬的凉风趁虚而入,将人们身上仅剩的一点点温度吹得无影无踪。潘竹青站了许久,直到阵阵凉风从他胸膛吹过,直到凉透了整颗心……

回到屋中,潘竹青便裹着棉被昏昏沉沉的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门外响起小厮墨雨的声音——“大少爷,您在不在里面?”

潘竹青艰难的睁开双眼,屋里一片漆黑,若不是窗外洒进一丁点月色,他会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好不容易缓过神,他抿了抿干裂的唇,挤出两个字:“何事?”

“二少爷今日有客到访,想请您一块儿去用膳。”“我没胃口,替我回了吧。”墨雨只听见这一句有气无力的回绝,却没能听见潘竹青在说这话之前,躺在床榻上,那一声无奈悠长的叹息。别说他现在没有半分力气能够支撑他从床上站起来,就算有,他此

时此刻也实在无力承受来自梁伊伊的冷酷了。意志力忍耐力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极度脆弱,极易被击垮的时刻,比如现在的潘竹青。

“大少爷,您是不是身体不适?”他记得刚才从二少爷那里走出来后,常远兆的夫人特意追出来,告诉他潘竹青似乎生了病,要他好生留意,但不许多嘴向潘竹青传话。

墨雨没完没了的逗他说话,让他越发难以招架。“没有,就是有些累,先睡了。”

“要不要小的帮您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了。”

好在墨雨毕竟伺候了他这么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话不过三遍,若再烦他,便要把他惹毛了。于是便不再多问,默默退下。

虚弱的人很容易便能进入睡眠。但这一回,潘竹青又未能阖眼到天明。附近饭厅的人们欢言笑语,让他头脑越来越清醒,可身体却越来越难受。

他有些烦躁的将整个脸蒙在被子里,可因为呼吸困难,他依旧无法安然入睡。

忽然间,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他扔开被子,语气有些不耐烦的问:“谁?”

“大少爷,是我。我给您煎了药。”还是墨雨的声音。

“送进来吧。”他回了一声,便又将棉被蒙在脸上。

房门被推开,没多久烛光亮起,随即脚步声越来越近。

“放在桌上好了,我自己会喝的。”说完,潘竹青掀开棉被,却看见一张与墨雨完全不同的脸。“怎么是你?”他语气依旧淡然,但不知为何心情却立刻如同这屋子一样敞亮了起来。

“雲儿是大夫,看不得病人受苦。”哪里是看不得病人受苦,分明就是舍不得他潘竹青受苦而已。傅雲这一句矜持又克制的借口,却让潘竹青瞬发的感动立刻又跌落到冰点。“我自己来。”他坐起身子,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汤药。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区区一场风寒,便让潘竹青的情商生生倒退了二十年

傅雲却并没有将手中的碗交给他,而是侧过身子,避开他的手。“我只是病了,手脚没废。”他心里很不痛快。但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为何如此不痛快。他只知道,他现在的坏情绪,应该只有某一部分与梁伊伊有关。梁伊伊让他觉得寒凉。但他现在的心情,除了寒

凉之外,还有一部分情绪,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酸”。

酸从何来,他想不明白,因为他从小到大几乎从未有过这种奇怪的心情。他记得第一次出现这种心情,是在义庄检查完蒙钺的尸体之后。

之后的一次便是薛九从开封回来那天,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薛九哪里别扭。

第三次便是他手下某个人无意中提起萧隽,他当时在吃饭,立刻吐槽饭菜里醋放的有些多。

再然后,便是今日……

以他现在的大脑,想必是无法把这几次状况的前因后果放在一起进行合并同类项,找出最终答案的。他现在只想赶紧喝了药睡觉,说不定一觉醒来,他的心情随着病情的好转,也能恢复正常了。

可傅雲依旧端着药碗,一勺勺的吹着气,丝毫没有打算撒手的意思。

他看着傅雲,不知为何,心里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竟然越发浓烈。他眉头微蹙,冷淡的丢下一句:“那你就放着,先出去吧。”傅雲淡淡的一笑,说出的话却十分果断有力:“潘大哥若不喝了这药,雲儿是不会走的。”说到这里,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你要是不想看见我,就赶紧把病养好了,那才有力气把我轰出

去。”

潘竹青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此时此刻,弱不禁风的他是斗不过她的。僵持着沉默了片刻,潘竹青忽然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大夫。”

傅雲舀了一勺汤药凑近他唇边:“那要看对谁。谁让雲儿遇到了最固执的病人。”

他依旧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也罢,那我便暂且废了手脚好了。”

暮色撩人,但家总是要回的。梁伊伊带着小梅离开潘府时,小梅有些不确定的问她:“小姐,咱们不叫上傅雲一起走吗?”

梁伊伊很果断的说:“不,走咱们的。”

上了马车,双双坐定后,小梅一脸八卦的问:“小姐你说,傅姑娘和潘大少爷有戏吗?”

“不清楚。感情的事情很难说。”梁伊伊如是说道。

“他俩要是在一起,还真是皆大欢喜了。”小梅摸着肚子,心情好像不错。

“怎么呢?”梁伊伊有些不解,在她印象中,小梅似乎很不待见潘竹青。

“傅雲有了着落,潘大少爷也不用再单着。最重要得是,咱们家姑爷终于能把心放进肚子里了。”果然,小梅终究还是“白鹅党”的人。

梁伊伊笑了笑,若有所思的说了句:“也不是所有人都乐意的。”比如那可怜的萧隽。

小梅并不知道她心里所想,挑起眉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怎么,小姐你舍不得?”

她立刻伸腿踩了小梅一脚:“你找死?”

“小梅开玩笑的。”小丫头难得赢她一次,笑的脸都红了。随即,见她依旧心事重重,便关切的问道:“小姐,说真的,您对潘大少爷,真的连一丝感觉也没有吗?”

“我应该有吗?”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潘大少爷成亲以前,可是天下女子最梦寐以求的夫婿。样子没的挑剔,还考中了探花进士,剑法出师名门,您怎么就能一点儿也不动心呢?”

梁伊伊靠在软垫上,漫不经心的说:“我向来不贪,守得一人心便足矣。有了我家相公,我还动哪门子心啊?”

“如果没有姑爷呢?”“没有了常远兆,这世上也就没有我梁伊伊。”她放弃了整个世界才换来与他相守一生。这样的爱,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对于潘竹青,她今日刻意的冷酷,算是切断他所有的幻想和希望了。意志再坚强的

人,总有容易被击溃的脆弱时刻,比如病痛之时……

小梅听了她的话,感动不已:“唔……小姐,我好羡慕你跟姑爷的感情。”“傻丫头,你和田海能平平安安的守在一起,这份平淡的幸福,也是我和我相公羡慕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