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宗十八年,温婉十八岁。

这一年先是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后又大涝,农田河流汇聚,水深的可以直接游泳,皇帝却只顾享乐,不理朝政,天怒人怨,天下大乱。

各地揭竿起义,诸王混战,曾经繁华富庶的建安成为竞相争抢的兵家之地。

“主子,吃点东西吧。”

清越的声音响起,似鹅毛在寂静的夜空划了个转,引起一阵骚动,待闻到这主仆两个浑身的腐臭之后又重归寂静。

绿漪懊恼的咬了咬嘴唇,再如何压低声音她也装不成男人。

此时的温婉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目光扫了扫绿漪手中脏的看不出原形的块状物,摇了摇头,即便这一块拇指大小的食物也是绿漪拼了命抢回来的,给现在的她,浪费了。

“你吃吧,我不成了。”

“主子,你一定能好起来的……”绿漪忍不住哽咽。

温婉勾了勾嘴唇,笑了,“傻孩子,死,是解脱呀,我就是心疼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快跑呀,蛮子来啦!”随着一声尖叫,寂静的夜似被点燃了一样,混乱的脚步,哭啼,咒骂,还有远处的马蹄,金戈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快,主子,我扶您,咱快跑!”绿漪一边慌乱的收拾着家当一边伸手拽我,其实哪有什么家当,只是个破瓦罐和一个破碗,但对温婉来说也算救命的东西,毕竟如这瓦罐一般完整可熬药的容器也不好找。

“你自己跑吧,我累了,就想死前再好好看看星星。”温婉摇了摇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绿漪带着个累赘是逃不出去的,虽然只她自己也不一定能逃的了。

“主子,您别说丧气话,您想看星星绿漪陪您,您看好了咱再一起走,不着急。”绿漪抹着眼泪又坐了回去。

“傻丫头,”温婉无奈的笑了,“我给你唱首歌吧。”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人儿想回家…”

连续多日的发烧温婉的嗓子已经烧哑了,唱出的曲调也零碎不堪,不能称之为曲,绿漪却抱着膝坐在那认真的听。

小时候母亲常常唱这首歌来哄温婉睡觉,绿漪是贴身丫头,小时候母亲唱歌哄孩子时,小小的绿漪也躺在脚蹬上听着。

这是她们主仆共同的回忆,最美好的回忆。

身边有人跑来跑去,有的甚至踩到温婉的腿,咒骂声响起,大概认为踩到了死人晦气。

天上的星星很亮,和记忆中儿时看到的一样,温婉不知道看着这同一片星空是不是就是能回到从前,但这也算是一点执念了。

星子越来越亮,温婉看的越来越清楚,耳边有哭声,好像有人在说什么,但声音太遥远了,她已经听不清了。

回家…回去…

“小姐,小姐?小姐醒啦!小姐醒啦!”绿漪欢快的叫着,直刺耳膜。

温婉忍不住伸手挡住耳朵,心里吐槽,这傻丫头真是屡教不改,外面兵荒马乱的,那么大的嗓音,还叫破女儿身,这不是惹麻烦么!不过好在大家都在逃命,应该没人注意到。

不过,我为什么还没死?

一只温柔的手扶上温婉的额头,“太好了,烧退了,安妈妈,去请大夫来。”

温婉浑身一僵。

这柔软的触感,这温暖的声音…

“婉儿,你感觉怎么样?睁开眼睛让娘看看。”

温婉死死的抓住锦被,不敢睁开眼睛,好怕一睁开眼睛梦就醒了。

“婉儿,你哪里不舒服?”妇人声音带了急切。

“夫人,白大夫来了!”安妈妈在门外请示道。

“快请进来!白大夫,您快来看看,这孩子醒了却不肯睁眼,还在流泪。”母亲急的顾不上礼仪,抹着眼泪语无伦次的说着。

“夫人放心,老夫这就为八小姐看诊。”

白大夫仔细摸了脉,又检查了身体,详细询问了病情病症,很是奇怪的摇了摇头,“八小姐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按理说应该醒了,现在迟迟不肯睁眼大概是心里作用待老夫针灸治疗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

听到“针灸”二字温婉立马睁开了眼睛,无他,这针灸是她儿时的噩梦,小时候一调皮母亲就说“再不听话就让白大夫给你扎针灸!”久而久之听到针灸就会有生理反应----发抖。

“婉儿!你醒了?快让娘看看,你怎么样?能说话么?”娘亲飞奔过来,一把抱住虚弱的温婉,把本来站在床边的白大夫挤到一边去了。

安妈妈在旁边咳了两声,娘亲才反应过来,扭头冲着白大夫感激的笑着说:“白大夫您真是神医圣手,妙手回春,只说了针灸两字婉儿就醒了,实在是医术高超!”

白大夫尴尬的捋了捋胡子,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好,这三夫人夸人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白大夫,您受累了,请这边喝茶稍事休息,我们八小姐调理身子还得指望您了。”安妈妈恭敬的上前行了个礼。

嗯,这婆子倒是个会说话的,白大夫点点头。

“娘…”温婉颤抖着叫出了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称呼,眼泪如决堤的河水。

“婉儿,婉儿,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娘亲大人哭的跟个泪人一般,温热的泪水顺着脖颈流了下去。

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娘亲,温婉被噎了一下,悲伤委屈也被化解了大半,有些无奈的想笑。

母亲是个心思单纯的人,贤惠,有才情,就是偶尔有些犯二。

“母亲,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温婉很好奇,这兵荒马乱的,母亲应该和父亲,祖父祖母逃到闽南大姑姑那里去了,又是怎么从蛮夷手底下把她救回来的?

母亲的哭声一顿,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说:“那么多会水的仆妇了,你一掉在水塘就被捞出来了,因为受了惊吓又受了寒凉所以一直在发高烧,好在现在烧退了,都好了,以后可再不敢坐在水塘边了!”

咔嚓嚓!娘亲大人的话如同三月惊雷劈了个惊天动地。

“小姐?小姐!夫人,小姐又靥住了!”绿漪叫起来。

温婉顺着声音看过去,绿漪小小的包子脸急的都白了,那么白嫩!这哪里是一路逃亡,浑身涂满腐尸液体的少女绿漪呀,这分明就是曾经陪伴她成长年幼时的绿漪!

“婉儿?快叫白大夫,叫白大夫去!”娘亲大声喊着。

温婉用呆滞的眼神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娘亲,光洁饱满的额头,简约珍贵的配饰,寸尺寸金的衣服布料,低调的奢华。

嗯,曾经母亲最喜欢这么打扮。

颤巍巍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小小软软的手指,珠圆玉润,细滑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伸平了手背上还有软软的小窝窝,看着煞是可爱。

这不是她的手,建安战火纷飞,她在逃亡的路上与夫家走散,一路上吃尽苦头,为了不被乞丐流民糟蹋,她和丫鬟们换上破烂的男装,身上涂满腐尸液体,腐尸的液体虽然让她们逃过被糟蹋的危险,却也将本来的皮肤侵蚀的不成样子,到了后来身上起满了水泡,指甲都脱落了几块。

这也是她的手,战火未起时,年幼的温婉在延陵老家一直娇生惯养,温家是延陵的老牌望族,祖父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就是太子太傅,大伯父是江南布政使司,二伯父也是天子近臣,温家在江南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那时温婉是娇贵的,洗澡是用羊乳的,涂的胭脂水粉是用专门培育的鲜花和珍珠粉调配的,身上自然有珍珠光泽,那时的母亲也是穿的起寸尺寸金的云锦服饰的,那时的绿漪特别爱吃,又长了一张包子脸,常被安妈妈嘲笑长大了没人要的。

环视四周,是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是温婉成亲前住了十五年的房间,房间里每一件摆设都价值连城。

温婉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真的回来了…”温婉轻声呢喃,泪水再次涌出。

在母亲和绿漪的尖叫声中温婉淡定的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