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刚过, 寅时而至, 夜与日交替之际, 当是万籁俱静, 但是……

“哈~”

“哈~~”

“哈~~~”

吴平郡王想忍着,但是打哈欠就和放屁似的, 你越想忍着, 你就越是忍不住, 而且打了一次哈,后面还有一连串。吴平郡王用手捂住口鼻,也捂不住那个动静,倒是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吴平郡王眼儿溜了一圈, 如荆王, 景王,襄王, 二三十岁的男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熬上一个通宵, 也看不出多少疲态, 甚至于,每天在王府就是吃了睡, 睡了吃,据说每天要睡够五个时辰的卫王, 此时眼睛直盯盯的盯着寝殿门口, 也未曾露出困觉之色, 相形之下,吴王郡王这样连连打哈之后,一幅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样子,就太不好看了。

“哈——”

干站在殿门口,越没得事做就越剩下打哈了。荆王平日便不服吴平郡王,趁此机会,悠哉的说道:“二哥要是困得不行,就下去歇歇,左右父皇这里,还有我们这么多儿子。”

“儿子?”吴平郡王看向荆王,有那么一股轻蔑,然后脸面上毫无一丝尴尬的说道:“众兄弟中,以我为长,父皇一时看不见,兄弟便阋于墙,也有我这个做兄长的失察之罪,为兄此刻正惶恐不安,在此请罪。”

三言两语,把自己的窘态揭过不提,而把矛头转到了斗得你死我活的景王襄王身上。

景王素日与吴平郡王交好,便保持了沉默。

赵彦恒可不会让吴平郡王占了便宜,道:“二哥年长十五岁,元祐十年,二哥便已离京就藩,此后只在元祐二十二年,元祐二十六年,元祐二十九年奉诏入京,兄弟们不常在一处,我和六哥不和,和二哥不相干。”

吴平郡王这一回的脸色有点端不住,他刚刚才说众兄弟中为长,赵彦恒就指出了吴平郡王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内,未曾奉诏入京,要知道如他们这般皇帝的儿子,便是封王就藩,也有三年还朝之期,如荆王,景王,襄王他们,最长三年回京一次,只有他,那些年,一年一年的请旨回京,皆未得到父皇的允准,对于皇帝的儿子来说,那相当于是被放逐了十二年。

吴平郡王的呼吸渐粗,但是他也不敢对赵彦恒多说一句,因为赵彦恒若真是景王告诫的那般,是重生之人,是继承了父皇帝位的人,那么赵彦恒会知道他被父皇放逐的真正理由。

心智不全的卫王一动没动,恢复寂静的殿宇显得尤为沉闷。

东方即白,寝殿之门缓缓打开,众人皆做恭肃之状,只有卫王,不顾规矩,直愣愣的向前走去。

开门之后,出来的是皇后,皇后拦住了卫王的脚步,看见卫王清澈的眼眸中泪水滚滚,软和了语气道:“老五,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父……皇……”

卫王的身体在发抖,刚才父皇的神志不正常,卫王知道自己的神志是不正常的,不正常是一件多么可怕和悲哀的事,那是一种比死亡更为漫长的折磨。卫王是真的关切皇上的身体,才那么急切的想进去。

“皇后。”殿内传出皇上清隽的声音,这声音虽然中气不足,却昭示了皇上现在已经恢复了神志,皇上在殿内道:“让老五进来吧。”

皇后闻言松开了卫王,在众人的目送了,离开了昭阳殿。

须臾,何进唱名道:“宣,太仆寺卿孙钰珲。”

孙钰珲趋步上前,越过一众阁臣亲王,入殿。

外头自然是听不到君臣之间的谈话,片刻之后孙钰珲退出内殿,向众人一礼,亦沉默的出宫离去。

“宣,景王觐见。”

景王震震衣袖,从容入殿。

殿内空空荡荡,除了一身道袍的皇上,再无一人,此前卫王进殿,未曾退出,如今看不到他的身影,想来是在皇上身后,一墙之隔的龙床上歇息了。

卫王是个傻子,皇帝的龙床,也就是个纯睡觉的地方,毫无政治意义。

皇上一看景王那一副从容的脸色,气就不打一处来,如皋鹰般的眼眸横射过来,沉声道:“周思得何在?”

周思得,道录司正印,名宫观观主,而他真正的身份,是天下间无出其右的医者。遥想当年,钱忠背着皇上逃命,就在看过张贵妃最后一眼,拐出殿门的时候,一根木桶粗的,燃烧的梁柱砸落下来,正好砸在皇上的右肩膀上。那根梁柱是横着砸下来,当时皇上的额头本能的伏在钱忠的左肩上,钱忠昂着头颅,右边额头一侧,也被燃烧的梁柱砸住,主仆两人就这样被已经燃烧了大半,还有上百斤的一根梁柱压趴在地上。幸得谷大勇用血肉之躯抗住燃烧的梁柱,然后柳冰奋力的把皇上从中拖出来,才没让皇上当场咽气。

气是还有一口气,当时这伤情是有多么严重?反正和皇上同样伤情的钱忠和谷大勇皆不治身亡,是因为这两个是奴婢命,没有尽心治疗吗?当然不是,舍生忘死,把皇上从火场里救出来,这样忠心的人,抛开他们的身份,也算是可歌可泣了。京城之内,皇室宗亲,世家勋贵,文武百官,有几个不是为人主子,他们如果想要得到奴仆的忠心,就不能践踏了钱忠和谷大勇的忠心,所以,当时以李泰为首的文臣,以英国公为首的武将,都是三令五申,令太医院全力救治钱忠谷大勇两人。皇上用什么药,他们就用什么药,日常护理也没有一丝一毫不尽心的地方,但是烧伤之后第二天,钱忠死了,第四天,谷大勇死了,当天晚上,负责三人伤情的太医院院使服毒自杀。

太医院院使撂挑子,就意味着整个太医院,对皇上的伤情,已经完全束手无措了。就在这种时候,真的是死马当活马医,才让周思得这个道士试试,当年京城之内,有多少家府邸,都暗暗把白布预备下了,预备着帝王大丧,结果周思得起死回骸啊,把皇上救活了。

这期间,先别说各方势力的角逐,没有周思得这个人,皇上是一定一定,死定了。所以自那以后二十年,皇上一身的病痛,以及和药物有关的所有东西,比如男女房事上助兴之物,等等,都是周思得负责的。

所以,谁动周思得,谁就是嫌皇上命长。

二十年前,嫌皇上命长的皇长子,当朝的太子,是被皇上下令处死的。

如今,景王也好,襄王也好,论身份比不得当年的太子,论皇上在他们二人身上所花的心血,也远远不及当年的太子,那么皇上此刻的为父心肠,也不会比当年软上一分。

父子默然而视,为父的已经形容枯槁,为子的正是风华正茂,但是那个已经形容枯槁的男人,他蛰伏二十年,一举登上帝位,他几经生死,稳坐帝位三十年,这五十年间多少风流人物俱往矣,只有他,还站在巅峰,令世人俯首。

所以这个男人啊,其城府之深,心机之重,筹算之精,世上之人,又有谁能与他比肩?

就算是赵彦恒,放下所有的伪装,站在元祐二十九年的这个时间点,其威势也无法与当今皇上抗衡,何况是景王,又怎么能抵挡住生死尽在他手的那种压力。

几息之间,冷汗淋漓而下,景王想去否认,但是膝盖一软,人已经跪下,一拳砸在青砖之上,懊丧道:“他已死了!”

曹操杀了华佗,自己又得到怎样的下场。

周思得之死,当然不是景王所为,实际上名宫观的大火,也不在景王算计之内,他只是借名宫观弟子和卫王妃偷情之事,想卖周思得一个人情,以期周思得将来助他一臂之力,结果周思得也是个实在人,当即就坑了寿春公主和襄王一把,把欠下的这个人情还了。

在名宫观大火的当天晚上,在景王与周思得长谈半夜之后,那一夜景王辗转难寐,都是在想怎么礼贤下士,把周思得收入囊中,结果就在第二天清晨,周思得无疾而终。

试想想,一个近百岁的老人,他的身体机能已经衰弱到了什么地步,若说他寿终正寝,也不算一件突兀之事。

结果,是这么一个结果!是周思得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为景王谋划了一番。

皇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自周思得失踪之后,皇上也算是掘地三尺的在找他这个人了,以皇上在京城的经营,动用了所有的手段,甚至不惜自伤身体引君入瓮,也没能引出这个人来,这个人,也只能是死人了。

皇上隐下心头那股无以为依的不安之感,轻扯了一下嗓子,恢复沉稳又质问景王道:“那你自己说说吧,你和老七的恩怨,要如何做个了结?”

景王猛的一抬头,诘问道:“父皇把四哥封在太原,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父皇当年是想把四哥立为太子吗?”

皇上没有反驳,便是默认了。可惜皇四子赵彦恺,天不假年。

景王继而咄咄逼人道:“父皇把儿臣封在青州,青州东临东海,南临泰山,虽不及四哥的封地,在余下兄弟中,也无人比我强的,四哥既然不成,父皇是不是会属意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