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在五音属商。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风格高亢悲壮、铿锵雄伟,其音入肺,在志为忧,在情属悲,其心愁也。奋则肃杀,转瞬无情。

深秋的清晨,在这沿海的小镇,总是大雾弥漫。今天的雾气,更是出奇的大,一米之内的东西都很难看清。

即使是这样的天气,徐小春还是在早上八点半的时候,来到诊所,开门坐诊。这时徐小春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李丹名字。

李丹在电话那头说:“春弟,你那边开板了么?”徐小春说:“开了,快过来输液吧。丹姐,你昨天没有来,对治疗上影响不大。今天要是还不来,那就对病情有点影响了。”李丹说:“我现在就过去,这大雾天,怎么也快不了哇。”徐小春说:“只要今天能过来输液就行。”李丹说:“那好,我先洗把脸,一会就过去。”徐小春说,好。挂了电话。

一个老太太戴着口罩,扎着围巾,给脑袋包裹得非常严实。双手揣在袖子里,生怕全身任何一点点皮肤让雾气碰到。大雾里她摸索着,溜进徐小春的诊所,徐小春见到这大娘穿的花花绿绿,还将脸深深的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两个眼睛。感觉就像是中东妇女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她穿戴的不是黑色的,其余没什么区别。

这老太太发现徐小春上下打量着自己,走到徐小春身边,照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瞎瞅啥呢?大婶都不认得了?”徐小春摸着被拍的头说:“大婶,你包的这么严实,我哪知道是谁啊。”这老太太解开围巾露出脸来说:“知道是谁了吧,你这孩子,赶紧给我掐掐脉,这几天,大婶有点上火。”这老太太解开围巾,徐小春一看,原来是家对面的孙大婶,随说:“咳,瞧我这啥眼神,孙大婶啊,快坐快坐……”徐小春给她让进长椅,忙斟水给她:“大婶身体这么好,天天跳广场舞去,咋还上火了呢?”说完开始给孙大婶号脉,一番认真细致的检查,发现她没什么大碍,拿了几板牛黄解毒片给她包上。孙大婶接过药看也没看的往兜里一揣,喝了口说水:“这几天跳舞啊,真是没意思……人是越来越少,有好几天都没咋跳,只剩下陪大伙说话了。”徐小春翻着他爸爸的笔记看,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孙大婶又说:“跟我一块跳舞的金小芬啊,都六十来的人了……春啊,你干啥呢?”徐小春看着他爸爸的笔记说:“听孙大婶说话呢么,说吧我听着呢。”孙大婶伸手给徐小春看的笔记合上,夺在手里,像扇扇子一样给自己扇风说:“我上火呢,扇扇风吧……那金小芬啊,都六十多来的人了,这几天总跟大伙叨咕,说啥,说惦着离婚!”说完后一脸惊讶的表情,好想见到天地开裂一样。

徐小春见他正在看的书被孙大婶拿去,假装的扇风,知道这孙大婶是故意的,她看出来自己并没有听她说话,才被她拿去老爸的笔记,为的就是让自己认真听她说。徐小春没办法,只好倚在椅背上,浅浅的喝了口茶,看着孙大婶夸张的表情,自己也跟着故作夸张的抖动了下身子说:“啥?谁要离婚?金小芬?不会是张璟名,张大爷的老伴吧?”

孙大婶听徐小春问那个金小芬是不是张璟名的老伴,她左手“拍”的一下拍在大腿上,说:“对呀,就是她,你说她都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惦着离婚,她离的是那家子婚啊,这不明摆着让大伙看笑话么!”

徐小春懒得关心他们这些琐事,可是又觉得这个孙大婶很难缠,怕她没玩没了的东拉西扯找话说,只好不唸声。可是这孙大婶只要看到听她说话的人不搭理她,她就来劲:“春啊,你咋不说?想媳妇呐?”

徐小春看着窗外的大雾,爱答不理的说:“看来外边的大雾,一时半会是散不了的了。什么媳妇不媳妇,什么离婚不离婚,日子还是要过的。”

孙大婶觉得跟徐小春说话没啥意思,只好自言自语:“听说,张璟名啊,老张爷子,他在上山下乡的时候,有过一段恋爱呀,也知不道他给没给人家大闺女鼓捣上大肚子。我觉得啊,这事肯定跟他们现在闹离婚有关系,你信么,小春?”

徐小春无聊的看着窗外的大雾,不唸声。

孙大婶见徐小春根本就不想听,她把刚才从他眼皮底下夺过来的那本黄皮书,往他桌子上“啪”的一拍说:“你就是想媳妇了,唉……不说了,这大雾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散步了咯。唉,跟你说话真没劲,我还是家走,找人玩长牌去。”走的时候孙大婶伸手摸了摸兜里的药,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她爱占小便宜的毛病又犯了。孙大婶把围巾严严实实的裹住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两眼。根本就不打算付药钱,扭头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扭过头来悄悄的跟徐小春说:“春啊,我告诉你啊,听说张璟名他儿子不是他亲生的呀……你知道了就行,别跟别人乱说哦……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知道么?”

徐小春现在又上下打量着,围上围巾的孙大婶的样子,她头上围着花花的围巾,身穿花花的衣服裤子,脚蹬花花的小棉鞋,他突然发觉,这孙大婶完全是个活脱脱的菜花蛇,长舌头的菜花蛇。最后看她真的要走了,开口说:“没根没据的,别人的事,打听的那么细干啥?您老慢走啊。”这大雾的天,路不好走。徐小春实在是受不了这孙大婶的嘴巴,便没有挽留她等雾散了再走。

外边的雾气还是很大,就像是某个神仙,从天上施展了法术,用雾气把小镇笼罩了起来,让人们什么也看不见。孙大婶开门出去的时候,只见那雾气直往屋子里窜,就像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千年蛇精的洞穴,阴森森的冒着寒气。

一辆出租车开着雾灯,缓缓慢慢,小心翼翼的行驶过来。那车速,跟晚上散步的人们行走的速度差不多。雾太大了,出租车的司机终于安全的停在了徐小春的诊所门口。徐小春从窗外看去,依稀能看见那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影是李丹。

李丹进了诊所,摘下帽子和口罩,抖了抖身上的雾霜,说:“这天,是说变就边呐,昨天还挺热的,今天就冷的没法。打车过来,还不如走着快。”

徐小春给李丹倒一杯热水递过去说:“秋冬交节的时候,天气就这德行,跟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挺正常的。我看明天,这天它还会热起来。”

李丹把手提包放在一旁,又摘下围巾,坐在徐小春办公桌的对面,看着他取过药瓶和输液器材,熟练有序的给自己纤细的手臂用皮筋绷住,再对着凸起的手背上的血管,准确快速的扎进一针,手法老辣,一针见血。只见那殷红的血液,倒窜进输液管里一厘米左右,徐小春迅速的松开输液管上的辊轴小闸。药液缓缓的把李丹的血液顶回血管,今天的治疗正式开始了。

李丹看着自己手背,细嫩的皮肤上,有着几个点点的黑褐色的结跏的针眼,就像苍蝇屎一样。李丹的心情就和外边的大雾似的凝重。她看着衣架上的药瓶有点发呆。徐小春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文文静静,像是一朵含苞的荷花,楚楚动人。李丹发现徐小春平静的注视着自己,问:“春弟,你在看什么?姐的脸上有苍蝇么?”徐小春摇摇头说:“我看丹姐,你盯着药瓶看了半天,心里好像在想什么不高兴的事情。”李丹叹气的说:“我在看药瓶里的那个,滴滴答答往上冒的水泡哇,搜的冒上来,慌慌张张的窜到顶上,也就存活了一秒的时间,就消失了。你说这人生呀,是不是也像药瓶里的水泡这样,为了生存,往高处爬,最后,慌慌张张的活着过完了这一生,消失的无影无踪。”徐小春微笑着听完了李丹这段富有哲理的感叹,心想丹姐还有这样的深奥的思想,真让人惊讶。李丹见徐小春没有唸声,接着说:“我看我的人生就像这个药瓶里的水泡啊,慌慌张张的窜到了人生顶点,然后没了,真是无比的短暂。”徐小春看了看李丹身旁衣架上挂着的那个药瓶,笑说:“丹姐你这感慨,实在是太离谱了。给自己的人生比喻的比蜉蝣的一生还短暂。蜉蝣朝生暮死,再怎么时间短,人家也是活了一天,你这可好,一秒即一生了。”

李丹忽然想到什么,急忙用那支空闲的手,翻背包。翻了几下,拿出一个红包放到徐小春的桌前说:“春弟,这个红包你收下。”徐小春站起来连忙推回去说:“这是干什么?”李丹又把红包推回去说:“姐姐给弟弟的见面礼呀。那天,我不是没带钱嘛,今天给春弟你补上。”徐小春攥着红包,从书桌那头走到李丹身边,将红包郑重的放在她手提包里说:“丹姐,那天咋俩不是一起吃过饭了吗,还要给红包干嘛?”李丹从书包里抓出红包,塞进徐小春的兜里说:“我在这小镇里,无依无靠的,孤身一人,现在有了个弟弟,我送给个红包怎么了。”徐小春有点着急的又从兜里把那红包掏出来放到李丹手上说:“你这姐姐我认定了,至于红包就收回去吧,心意弟弟领了就是。”李丹也着急了,把那厚厚的红包往桌子上使劲的一拍说:“心意领了,红包也的领。你要是不收,我这液也不输了。”说完她还真的要去拔手上的针头。徐小春见状,立即攥住李丹要去拔掉针头的手说:“别,别,别,别拔。我收下不就得了。”李丹听了,微笑的说:“这样多好,春弟,叫姐!”徐小春也微笑着叫了声,丹姐。

林仕森伏在地上,寮房空荡荡的,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把案桌上的香吹断了香灰,香头闪亮,又把案上的经书吹得翻开几页,沙沙作响,最后吹过林仕森的身体,令他心头不寒而栗。远处飘来如同低沉的梵唱声,清脆的引馨声,爽朗的木鱼声,缭绕在林仕森耳畔,流入到他心田,好像是在尽力帮他拂去心中的尘埃。

林仕森长跪在屋内,他心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头绪。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林仕森的双腿跪麻了,腰身也酸痛难忍,一个苍老凄凉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唉,柳松啊,柳松,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啊?”金旭法师推开吱呀的门,走进来说。

就在这时,林仕森心中忽然一亮,他朗声说:“政委,我想好了,我要去!”话音刚落,一阵清风吹来,令阴凉狭小的长老寮房,更加的无上的清凉。

事情进展的很快,仅仅一天的功夫,他们就把未来几天所要去的地方,以及所需的机票车票等等,所有的衣食住行都准备妥当。

金旭法师和寺庙里的主持打过招呼,说:“老衲要去看望两位阴阳两隔的老友,请宽限几日假期。”主持说:“一切都按长老安排行事,寺院鼎力支持便是。”金旭法师说:“一切都由这位施主负责。”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林仕森,见他面容平静。金旭法师宽心地说:“事不宜迟,老衲和这位施主现在就出发了。”他对主持和尚说。主持点点头,说:“一路顺风!”接着送两人走到门口,再目视他俩出了山门。

林仕森给林月打电话说要出差一阵子。林月问:“爸,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路上小心。”林仕森听了,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暖意。他说:“爸没事,你放心吧,公司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要好好打理啊。”

林月说:“过一阵子,季雪要回国了,我打算请她来公司帮我,怎么样啊?”季雪是林月的堂姐,在美国留学,攻读西方音乐。林仕森说:“你自己安排吧!以后的这种事情就不要再问爸爸了,你要学会独立处理问题。爸这就要上飞机了,就这样了不说了!”

林仕森和金旭法师登上了飞往南宁的飞机。飞机起飞后,在头等舱里,林仕森跟金旭法师东拉西扯的说着在军营里的经历和趣事。金旭法师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的听着。头等舱的几个邻座的人纷纷好奇,他们看着邻座的林仕森和一个僧人高谈部队的事情,还对和尚一口一个的政委的叫着,他们心想:“他们是咋回事?怎么跟和尚说部队的事情,真新鲜。”

一路上,林仕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种种往事,金旭法师全程没有说话。时间慢慢的过去了,邻座的人的好奇心也渐渐地丧失掉了,大家也慢慢明白了过来——旁边的这个和尚以前是当兵的。大家都躺在座位上休息。林仕森还想和金旭法师说些什么往事,法师说:“别再打搅大家休息了,有话留着,下了飞机再说吧。”说完,他开始在飞机上打起坐来。林仕森也知趣的不再说什么,躺在座位上望着窗外。

时间过得很快,一打盹的功夫,飞机便进入广西的上空了。此时,林仕森脸色忧郁起来,不再说什么。他抬起头,仰望飘浮在广西上空的乌云,一边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自己曾经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岁月,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

没过多久,这架硕大无比的飞机便要穿过厚厚的乌云层往下俯冲,准备降落在南宁机场。这时,飞机顺利着地,禁菸灯号也跟着熄灭。林仕森的脑袋涨得厉害,为了不叫头脑为之迸裂,他弓着身子,两手掩面,一动不动。不久,一位优雅的空中小姐走了过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林仕森说:“不打紧,只是有点头晕而已。”空姐问:“真的不要紧么?”林仕森微笑着说“不要紧,谢谢你!”于是空姐带着微笑离开了。

在飞机完全静止下来,人们纷纷解开安全带,开始从柜子里取出手提包、外套时,林仕森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自己曾经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岁月,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而金旭法师何尝不是在回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