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侍奉

时光流逝。转眼间,随着高氏案件的审结,原本与此案无涉的人,及法律可赦范围内的人,便断断续续被放还归家。

陈子岩虽自揽罪责,但显然睿王的佐证力争还是起了效果,这数日间,商娇的明月楼中,已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拨人。有叶傲天,有王掌柜、高管事……几乎所有曾在陈氏工作的雇员,都得到了开释,被放还归家。

这些人几乎全是陈氏的高管,一生的光阴都在陈氏度过,原以为陈氏会是他们永远的家,却不想突遭变故,陈氏一夕之间卷入宫廷内斗之中,东家殒命,陈氏被抄,一群人顿时没了去处,生活茫然。

但他们都还记得陈子岩生前最后的牵挂,所以一出狱,便都涌来明月楼看望商娇。故人相见,难免伤感,忆及陈子岩生前,商娇与大家无不悲戚落泪。

看大家现在生活困顿,商娇也曾考虑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扶一下曾经的同事。但大家一不想给商娇增添麻烦,二也知商娇一个女人,独立支撑着一家店已是不易,陈氏的人若去得多了,商娇每月开支必然会大上许多,所以以叶傲天为首的同事们对商娇的提议皆坚辞不受,宁愿自找活计,也绝不麻烦商娇一丁半点儿。

与此同时,高大嫂也因守寡无子,被纳入朝廷开释之列。但她家产已抄,牙行也被官府充公,更是没了活计。安思予念及高大嫂曾对他的恩情,正好近日他要专心读书,以备荐考,遂与商娇合计了一番,索性让高大嫂顶了管事的位置,替商娇照料店中生意,也好有个落脚的去处。

商娇知晓高大嫂生意上虽有些小奸狡,但为人却还是很不错的,况明着暗着,高大嫂也曾帮扶过自己不少,遂立刻采纳了安思予的提议,接纳了高大嫂来明月楼任管事一职。只大掌柜一职,她心中属意的人选只安思予一人,便是将来他入仕为官,她也不会再另任他人。

如此到了十月中旬,商娇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陈子岩的母亲因着睿王的周旋,终于得到了朝廷特赦,被开释归家。

商娇一早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这两日间,她早腾挪了自己的主屋,又增了许多保暖的地笼、碳火、被褥等,务将房间的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的,只等接了陈母出来,从此好生侍奉。

毕竟,那是陈子岩的母亲。在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孤女的时候,老人家疼过她,怜过她,也诚心接纳过她。而今,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却与她脱不开关系……

她自然要替陈子岩孝顺他的母亲,让陈母平安终老,方才对得起陈子岩以命换命的相待,也才对得起他们以往的情分。

盼望着,盼望着……

终于,在高氏的案子结案后的一个月,陈母一身粗布素服,头发苍白,表情茫然地出了廷尉署,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台阶上,茫然四顾。

早在睿王处得了消息的商娇,早已雇好了马车,只等在廷尉署外面。见陈母出来,她急急地跃下马车车辕,飞快地向陈母迎了上去。

“伯母!”商娇奔到陈母身边,动情地唤了一声,立刻眼角一酸,再也忍耐不住地落下泪来。

陈母茫茫然地转头,老态龙钟的模样,呆滞而木然。几个月的牢狱之灾,灭顶的打击,已让老人的脑筋有些不灵光。

她凝着眼珠子打量了商娇许久,才似终于恍然大悟般地认出了商娇,指着商娇颠巍巍地点点手,嘴微张,却终唤不出名字来,只与商娇相对而泣,全身微微颤抖着。

商娇拉了陈母的手看了又看,见老人家一副呆滞的模样,身体的苍老也越发的明显,心里不免也是酸楚,泪水便一连串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伯母,我是商娇啊,我是娇娇!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她抽泣着,轻声问道。

陈母偏头,似乎想了一想,方才回过神来的模样,指着商娇叫道:“娇娇,你是商娇!”她叫着,反手拉住商娇的手,原本有些滞涩的老眼亮了几分,急急问道,“娇娇,你看到我们子岩了吗?我在牢中关了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他……有人说他死了,我不信……娇娇,你看到他了吗?”

“……”许是陈母的眼中散发的光芒太过耀眼,许是陈母的问话太过扎心,商娇原本在心里数以千百次的告诫自己,一定要稳定的情绪,还是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地,如黄河滔滔,决堤三千,一溃如注。

“伯母,伯母……”

她拉着陈母的手,心里那如被人剜心的疼痛又一次浮了出来,压得她心痛难捺,不禁号啕大哭出来。

陈母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急切地打量着商娇的神情,企图得到商娇一个否定的答案。如今一见商娇哭得伤心难抑,老人家的一颗心也迅速地跟着下沉,下沉……

数个月来,无辜受屈,含冤入狱,她一个花甲老人,是如何在那黑暗阴沉的牢房中,挨过那难熬的一日又一日的?

不就是因为心中还有那一线希冀,一丝牵挂么?

牵挂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媳妇,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孙孙……

希冀着,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朝廷与皇上定会派人查清真相,还陈家一个清白,将他们一家都无罪释放。

所以,她强撑着自己日渐败坏的身体,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望着墙上唯一透进的一点天光,日复一日的数着时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如今,她终于等来了重获自由的一日。

可是她的儿子,却没能与她一同活着走出这个监牢……

“天哪!”陈母大悲大恸,抬眼望天,声嘶力竭地疾呼一声,“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话音刚落,老人家双目紧闭,身子一软,猛地直挺挺向后倒去……

商娇一手正拉着陈母,却全然没有防备,待见陈母牙关紧咬,晕厥过去,不由吓得三魂不见了二魄,忙一把扶住陈母,却架不住去势,被倒下的陈母重重压在身下。

“来人哪,救命啊!伯母,伯母!……”她仓惶恐极,连呼救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幸而一旁坐在马车里的安思予听到商娇的声音,与高大嫂齐齐跳下了车来,紧着上前几步,待看清陈母情景不妙之后,赶紧抱了陈母回到车里,急匆匆地赶回了安宅。

回到安宅,陈母自然被商娇安排在了上房中。

安思予又让高大嫂去相请最好的大夫过来请脉针灸,问诊抓药。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却道陈母年岁已高,最忌大喜大悲,否则易导致中风瘫痪,危及性命。

幸而此次众人反应较快,延医及时,陈母并无多大危险,只待用药调理几日,方可转醒过来。

众人得了大夫的话,方才安下心来。自此,商娇每日每夜皆衣不解带,只管在陈母床前侍侯,无论何事,只要事关陈母,她皆尽心操劳。时日一久,原本刚调养好的身体,便又迅速地瘦了下去。

如此待过了三四日,陈母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人也逐渐清醒了些,能少量的进一些汤水。商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日天刚亮,商娇打了热水入了主屋,准备将地上逐渐冷却的碳火重新拢上一拢。

今年冬雪来得早,这一两日北风呼号,天气一天紧着一天的冷了起来。商娇怕平素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陈母会不适应安宅的阴冷,所以每日一早一晚都要将碳火重新拢过,确保不会让陈母受冻,方才放心。

才刚把碳火拢上,商娇正拧了热帕子,准备近前给陈母擦手擦脸,不意却与陈母睁开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伯母!”商娇见状不由大喜,忙扑将上去,匍到陈母的床前,欣喜若狂地打量着她,“您可醒过来了。如何,可还感觉有何不适吗?”

陈母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双老眼看着商娇略显苍白与憔悴的脸,不由满是不忍,满是怜惜。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缓缓地一路摸索到商娇的脸上,抚摸着她白净的小脸,微微笑着,颤声道:“娇娇……你辛苦了……”

陈母脸上与话语中的怜惜,让商娇的眼圈顿时红了。她忙扭过身去,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方才转过头来,笑着小声询问道:“伯母身子将好,需得好好补补才是。灶间炉上还坐着鸡汤,我端来喂伯母吃些可好?”

见陈母点头,商娇忙急急地跑去厨房,热来一直煨在炉上的鸡汤,又坐在陈母身边,每一口鸡汤都亲自吹得凉了,服侍她慢慢喝下。

喝完了鸡汤,陈母的身子似精神了些,商娇想让她再睡一会儿,陈母却摆摆手,只嘱了商娇搬了小几坐在自己床前,陪自己坐下,又拉了她的手,轻声问:“子岩……到底怎么死的?”

商娇知道陈母清醒过来,必是要问她这个问题的,所以她也不想回避,便将陈子岩去世的真相,择着重点告诉了陈母。

因怕牵扯睿王与胡沁华,商娇不敢细说,只说高小小偷偷将花茶托运入宫,到高淑妃无意毒死太后,无意牵连了陈子岩。商娇本欲以花茶为自己所购而出面顶罪,陈子岩却不想害她性命,遂饮药自尽而亡,以他的死,换来她的生。

说到此处时,商娇已是泣不成声,拉着陈母的手,努力克制着唇边的颤抖,尽量平静地道:“伯母,子岩虽逝,但至少我还在。他既用他的命,来换了我的命,那你今后就是我的母亲。我会好好奉养你,替你养老,为你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