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名选阅出来的秀女住进了宫里,春禧殿闭了,就住进寿昌宫。寿昌宫地方很大,绰绰有余,也有个大花园子,随着天气热起来,姑娘们在园子里嬉游的时候,真可谓是人比花娇。
有若干个太监抬着个青龙白瓷水缸进来,这时候秀女们都见怪不怪了,当中有一个就羞怯地笑道:“刚来的时候,见到这缸子里盛着瓜果来,以为是给吃的,不知道原来是沁香用的……好没见识。”
青龙白瓷蓄水缸里装着各种新鲜瓜果蔬菜,放在殿里,便有清新的瓜果香味,这些东西放上一天,便闻一天的清香味,然后再被分而食之,这就叫沁香。宫中的贵人太多,所爱的、所憎的香味不一,不知道用什么香会得罪贵人,就用这个办法,万无一失。
“没见识”说的就是这些民间出身的秀女进宫以来的写照,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篦头发,点药水,从上到下的洗涮,后来随着人越来越少,宫廷的富贵生活似乎越来越展现出来,各样的衣服绸缎,各式的宫膳点心,一两个月几乎没有重样的,这些秀女里本也有出身不贫寒的,甚至还有两个是举人家里出来的,刚开始也还洋洋得意,因为大家见到了稀罕东西,都去问她们,后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等宫里的尚宫们挑选出了她们,三百人的待遇似乎又上了一个档次,而且不再有严厉的嬷嬷们对她们呵斥了,大抵都是轻言细语,但学的东西也太多,从早到晚,不但学化妆,描眉、上粉、点唇,还学下棋、打双陆、投壶,她们学得眼花缭乱,却还听到几个嬷嬷私下说,她们这一届的秀女比不上前面的,矮子里面拔将军如何如何的。
不断地上课,因为最重要的就是识字念书,刚开始她们都很害怕,因为听说还要考试,若是考得不好,就要被鞭笞,甚至还要卷铺盖走人。她们战战兢兢地学着,却又发现彼此其实都差不多,说认得字的秀女,其实也认不了几个字,读过书的就更少了,让前来教导她们的女史先生们总是一脸煎熬的样子。
学得不好,该有的责罚也没有降临到她们身上,因为受到责罚的人太多,又并不考试,人心渐渐就浮动起来,上课的时候也就不那么肃静,说小话似乎也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似乎以往不是这样的,胡善祥隐隐约约地想道,她听见过两个嬷嬷说悄悄话,说今年这一次选秀,都凭皇爷一句话,在德不在色。
这话她听过不止一遍,她的父亲胡老爷就常常这么说,只盯着她的女红,她就有了一手好针线。
“济宁胡善祥——”有人唤她:“你姐姐来了!”
胡善祥忙应了一声,探头去望,果然看到是大姐姐胡善围,不由得欢喜起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迎了上去。
胡善祥的家在山东,她家里先生了三个丫头,才有了她弟弟,胡善围是长姐,胡善祥就是老二,而姐妹之间差了十四岁,对于这个姐姐的记忆,只有她还有些印象,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了,因为胡善围早在洪武年间就选秀进宫,如今是王贵妃永宁宫里很得用的尚宫了。
当年家里面送大姐去选秀,后面没有见人被退回来,只说是选做了宫人,家里长吁短叹了一阵,胡老爷只感叹自己家里不能蹦出个金凤凰来,待到她娘又生下一个丫头来,就遭了冷待,大地主胡老爷的庶子庶女像春笋一样齐茬地冒出了七八个来,要不是后面大姐递了信回来,做了内六品的尚宫了,每年也有许多赏赐寄回来,胡善祥还不会有那一个嫡亲的弟弟呢。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给太孙选秀,胡老爷又动了心思了,要再谋取一场同样的富贵,便把她胡善祥送进了宫里。而她的大姐姐的态度更加奇怪,一开始听说要把她送进宫来,坚决不同意,采风使太监也被拖着带了口信,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善围忽然又转了态度,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参选。
胡善祥到底还是进了宫来,有人照拂和没人照拂是不一样的,因为有胡善围这个姐姐的存在,而这个姐姐又恰好是王贵妃身边的心腹尚宫,大小的宫人甚至嬷嬷女官,也都认得她,客客气气地,有时候一样的东西,也是她得的多一些,一丝的刁难也无。
“这些日子冷热交替,”胡善围上上下下打探着她:“不要往那青石板上坐,着了凉了还不知道呢!”
南京就这样古怪,有时候一场雨下来,莫名湿冷湿冷的,容易着凉,有时候太阳一出,偏又热地受不住。胡善祥被胡善围拉进了屋里,早有那有眼色的宫人给她们斟了核桃露来,又香又醇,喝得人周身都舒坦。
“我带了玉簪粉来,”胡善围道:“鹅蛋粉用多了,脸色显老,你不要用,就用我给你的这个。”
“大姐姐,”胡善祥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平常这时候,都伺候贵妃娘娘,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
胡善祥作为大尚宫,平日也是十分繁忙,不过今日她在贵妃听戏的空隙赶过来,可不是只给胡善祥带几盒玉簪粉的。
“你们学的女四书里面,是不是多了一本《内训》?”胡善围盯着她道。
“是,”胡善祥道:“说是仁孝皇后写的,嬷嬷也一直在教我们。”
《女四书》是必学的书,还有一本《内训》,嬷嬷和女官们每日都在讲解,其实胡善祥不太能区分这书与书的差别,这些书都是让人知道身为女子该有的本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里头的道理她听得明白,也行地小心翼翼。
胡善围问了她学到了哪里,又道:“给你们讲书的是程嬷嬷,她讲得怎么样?”
胡善祥不敢说课堂上不怎么听讲,只道:“讲得很好……但不怎么考校。”
胡善围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很快又松开,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你认得那几个字也就够了,旁的书都不要读了,从今儿起只念一本《内训》,我会叫一个女史给你开小灶,你务必要仔细学,硬背也要给我背会。”
胡善祥低低地应了,却又听胡善围道:“还有一个事情,要说与你知道……太监黄琰,是我结的菜户,他驰驿至咱家,给你做了一个大道场……”
胡善祥的眼睛渐渐瞪大,脸色也胀红了,话也不会说了:“大姐姐,这可怎么说的?我从来没有、也没有人见到……”
胡善围说的这一样事,实在是骇人听闻,叫胡善祥这样见识短促的人,都木住了。原来黄琰去了济宁的胡家,将胡善祥平日独居的小楼封了起来,说是这小楼,旦日开窗,有红白之气萦绕飘散,弥月不散,里闾乡人全都看得清楚,无不啧啧称叹。
胡善围略露出了底,好教胡善祥并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她作为选秀的得力人手,早就知道皇帝以钦天监的断语为太孙选妃,而钦天监指出太孙妃在济水之间,其中以济宁为最——胡善围已经使了手段,将济宁另一个参选的秀女刷了下去,如今唯独剩下了她的亲妹妹。
“你知道什么,”胡善围道:“你自己当然不知道,都是别人说的,不是吗?当年建庶人的皇后马氏是怎么选阅中的……可不就是周颠的一句话吗……”
“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苦心,”胡善围盯着她:“好妹妹,你不仅要选上,还要做太孙妃,将来富贵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