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炜点点头道:“本官若是提前知会了你,又如何能看到今日这一场好戏呢?”
听这口气,王卿辅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早知道巡按最近就在临近这几个县里晃悠,但是人家是微服私访,你不能屁颠屁颠凑上去不识趣,事实上,官场就是这样,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个巡按御史自以为微服私访,能访到民情什么的,其实都有人提前知会了,这一次他王卿辅得到的通知是,人家巡按根本不会来他这个小县城。
既然不会来,怎么还出现在了这里呢?
高炜走入大堂,百姓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儿,但见知县老爷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也都屏气凝神惴惴不安起来。高炜道:“本官奉圣命,按临地方,本为贾鲁河工程而来,但却见了一桩公门案——久闻王知县素有青天之名,但今日此案草草而断,甚至激起民愤,实是有损阁下清名,令人大跌眼镜啊。”
王卿辅嘴硬道:“回禀按院,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下官以为此案证据确凿,确系刁民无赖,若大人不信,请尽管核查。”
高炜就看了看桌上的状词道:“里长家中有财,请人写了状子,而小民家中无财,只能凭嘴申辩。双方各执一词,且各有证人佐证,王大人怎么就断定这是刁民作祟,想要诬告里长呢?本官觉得,若真是刁民作祟,怕他是原告,而里长要做了被告才是;不知道王知县何以教我啊?”
高炜说的不错,若是刁民诬告,一定是他主动去告人,打得别人措手不及,不会被动地等着人来告,这让王卿辅不由得呐呐无言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明鉴,若大人先入为主,恐怕难以察明真相。盖因本县积压若干案子,都是催科不起,刁民聚众不交粮,闹事起来有恃无恐,本县去年的夏税都未缴清,今年又要拖欠,而这一次布政使司里的意思,追讨各府各州县积欠是上面的意思,司里也要交代,府县也要交代,若是不催逼,如何缴清呢?”
“而且大人有所不知,”王卿辅指着堂下的赵广胜几个道:“这些刁民仗着是周王治下,若是追缴太过,激起民间物议,于周王面上不好看,便横行抗缴,为所欲为啊!”
高炜呵呵一笑:“本官早都知道,你一县之地,连续两年拖欠了夏税秋粮,一共是二千二百石。还有今年的账,要缴起来,就须将两年的拖欠都补上,要不然你的乌纱帽,便是要戴不了了。可是你可有想过,你商水县去年黄河决堤,遭了大水,所淹最重,今年贾鲁河不行,大水又重复淹过,百姓穷困至此,嗷嗷待哺,你还要贪图政绩害怕处分,为了保住官位,就坐视里甲催逼百姓,判处小民败诉,你这官儿当的,我看真是不如犬马!”
“本官就是从他汴里村过来的!”高炜见王卿辅似乎不服气,便一拍惊堂木道:“亲眼看见了他赵广胜的田地,俱都是草塌地,而王贵竟然收他与官田持平的税!本官看这案子里,不仅是里甲谋私,而且还有你一县之地的胥吏做手脚,要不然籍册之上,怎会有如此严重不符!”
这下王卿辅害怕了,而高炜却继续道:“你刚才说,你县里九成以上都是小民拒不交粮的诉讼,可是你这卷宗上,全然不听小民申诉,只是依据里甲所告,判处小民有罪。每有百姓诉讼里甲起立名色,科扰粮户,加成收受,贪污钱粮、逼勒粮户,你全然不听,就偏听里甲之言,每每判小民败诉。于是催逼之风愈演愈烈,以至里甲横行,百姓畏不敢告,为了躲避交粮,只能沦为流民。日积月累,致有今日,事可恨叹!不是你的责任,还是谁的责任!”
王卿辅汗流浃背面有菜色,就见高炜板起脸来,对他道:“王知县,你今日之所作所为,本官必行文呈具太子,你好好反省吧!”
高炜道:“本官判处里长王贵,自己承担所辖粮户不足之额,本官也一并巡视了下沟村,见到你家里的田地,纵横阡陌,不知道交够了夏税秋粮没有?你家田产这么多,就是替粮户补交了,家里也有数目可观的存粮罢。”
里长本来要大喊不服,然而听到高炜说夏税秋粮,脸色不由得一白,知道他偷税,将自己若干好田隐匿不报的事情怕是被人知道了,只能颓然认下,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
见此情形,围观的百姓顿时惊喜交集,山呼青天,赵广胜更是连连磕头,感激涕零。
而退入后堂的高炜又单独留下了赵广胜,问他最近是否有人来过他家,或者他是否见过有人问询他事情——赵广胜牢记嘱咐,做出茫然的样子,完全不认。
高炜见问不出什么,便和颜悦色叫他退下了。
从袖子里取出信来,高炜又仔细看了一遍,只见信上说周家口镇汴里村有地方里长催逼粮户赵广胜甚急,当地官吏又不辨是非,偏听里长,逼民流窜,如此种种,说事在巡按之责内,请他公正决断——
当时这信是他的长随投递来的,说门口有一个人,叫他把这信送上,等高炜看到款识留名的时候,立刻派人去追,然而这人已经不见了。
因为信尾加盖一方印签,居然是翰林供奉杨寓之印,高炜是京里都察院出身的人,如何会不知道杨寓是谁,自然大为惊讶。
这可是内阁之人,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地位独特,皇帝对他们依为心腹,赐给这五个人的服饰年年往上升,从四品变成二品,几乎和尚书比肩,六部尚书见皇帝还要专门入宫,而这几个内阁学士,便在宫中文华殿办事,能朝夕面见圣颜。
翰林学士无非是新科进士,翰林待诏则属皇帝的差遣侍从之臣,擅长文词、经学、医卜以及各种技艺如书画、搏弈者,像书法家沈度那样的,但是翰林供奉就不一样了,专门执掌起草制诏书敕,属皇帝的机要秘书,这样的人的请托,高炜就算再铁面无私,也要考虑考虑,何况他动身去了汴里村民田,发现果然如杨士奇所说,地方里长催逼甚急。
此时的汴里村赵老汉家中,难得丰盛馔饮,赵老汉高兴,就把家里的鸡捉住杀了招待张昭华,席上又问她是如何知道了今日会有更大的官老爷降临——他对于其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张昭华只是告诉了他今日审案,必有比知县高的官员来临,届时一定会为民做主罢了。
张昭华这个身份,自然不能抛头露面出现在河南官场上,万幸她有一方公印,正是那翰林侍讲学士杨士奇的公印,被她用了,加盖在信上送去了巡按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