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殿中昏沉沉的,只有几盏长明灯微微亮着。高炽面沉似水地坐在榻上,身上披着衣服,脚踏旁一个小内侍正在替他穿着鞋。旁边张昭华一看两人进来了,急躁道:“三千营哗变,发兵把户部衙门给围了!”
京军三大营,一曰五军,一曰三千,一曰神机。永乐皇帝北巡,带走了五军营和神机营,三千营也带走了一半,剩下一半驻扎在朱雀巷那里,因为这时候刚巧是边兵入京比试操练的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刚刚对了籍册。
黄淮一定心神,低声问道:“如今情况如何?”
“刚叫京卫指挥带着人马去了,”张昭华道:“营卒素骄,我疑其为变,是有人指使。”
之所以围攻户部衙门,据说是因为军粮停发了十七天,三大营都是皇帝亲手整编的骄兵悍将,闹将起来不肯罢休。
“南京城驻军十万,”杨士奇并没有顺着张昭华的话说,反而道:“其中三万是三千营的,剩余七万是边军并各地选派入京的官兵,挑头闹事的,虽是三千营,但现下这个情况,继起者已然不少,兵众俱已摇动,若是弹压不住,也是眼前之祸。毕竟这些兵众不在城外,而在城内,而且边军不是南京本地人。”
按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三年选各边兵六万八千人,分番入卫,与京军杂练,而天下卫所马步军士,各分十班,每年冬月至京阅试。这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和官兵来到京城就是参加考核的,中试的人有奖赏,而不中的人第二年再不中,就要移戍云南。
这些人可不都是南京本地人,若是跟着三千营呼喝起来,那就不叫哗变,而叫兵变了。如果不用雷霆手段震慑住的话,恐怕会愈发不可收拾。
“说是没发军饷,”高炽道:“京城这十万军队,户部都没有发,何止是亏待了三千营呢?”
因为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扰边,如今皇帝命丘福带着十万人马北伐本雅失里,户部先供应北伐的粮草了,皇帝要求南京提供的粮草数额太大,户部尚书夏原吉愁地头发几乎都白了,才算凑齐了粮草,但是在留守的京营这里,只能先拖欠一个月的粮草,等秋粮收上来才能补发,没想到三千营连半个月都等不了,居然围攻户部衙门,实在是胆大包天。
很快京卫指挥郭翔就派人来回报,说京卫和三千营的军士对峙了起来,三千营的军士不肯撤离户部衙门,他们不仅将户部衙门围了个结结实实,而且冲进户部大堂之中,想要抓尚书夏原吉,结果没找到人,便把两位侍郎捉住,逼迫他们打开户部的银库,结果发现里面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于是更加怨愤,将二位侍郎活活打死了,若不是被京卫围住了,似乎还想继续攻打其他的衙门——因为六部之中,礼部、工部也在同一条街上,而隔一个崇熙坊,就是詹事府、翰林院、通政司、锦衣卫衙门。
“夏原吉刚刚起程去苏州督运粮食,”张昭华略略松了口气:“逃过了一劫啊。”
说着她又愤怒起来:“两位侍郎却没躲过去!这帮王八蛋,如今还不肯散去,非要见到粮饷!”
尚书蹇义抖动了胡须:“这种情况,不能再出人命,不如先答应他们,尽快发放欠饷。”
张昭华道:“夏税全都供着北伐了,秋粮还没有收上来,现在夏原吉去苏州,收的都是余粮,哪里还有钱粮给他们!”
蹇义只好道:“如果不得已,广济、太仓——臣愿意将罪责担下来,只要能平息哗变。”
“这不是你担不担罪责的事情,”张昭华道:“广济、太仓是备着灾年的,哪里能挪用!这根本不能妥协退让分毫,否则将来可还了得!”
张昭华可想不到按下葫芦浮起瓢,因为同时欠着粮饷的还有边军,若是他们看到闹事的大营能发饷,这些暂时没闹事的也有学有样,将来一旦户部没法按时发粮饷,难道他们又要像今日这样哗变吗?
况且要把欠饷补发,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要不然夏原吉也不会急到亲自去苏州。但是现在张昭华不肯给三千营发一文钱,“叛军公然围困部衙,攻击府院,杀害官员,所作所为,形同敌寇——可恨京卫指挥郭翔,与之沆瀣一气,面对叛军,不敢有所作为,还来问我能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真是比叛军更该杀!”
几个在坐的官员全都额头冒汗,都道:“京营可是皇上亲手带出来的兵,因为缺饷日久,致无纪律,才去部院衙门前鼓噪的,娘娘不可说他们是叛军啊。”
“你们反替他们开脱!”张昭华道:“那两位侍郎的尸首,如今可还挂在户部衙门上呢!”她说着就指着一旁侍立的一人道:“你说,军伍之中,若是遇到士兵哗变,都怎么处理?”
“只有杀。”这人一点也不含混道:“士卒造反,诛杀伍长;伍长造反,诛杀总旗;总旗造反,诛杀百户;百户造反,诛杀千户;千户造反,诛杀裨将;裨将造反,诛杀主将。”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都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张昭华便道:“他叫杨洪,开平一个百户。”
张昭华只介绍了这短短一句,就对杨洪道:“我命你代郭翔职位,你告诉我,能不能平息叛乱?”
杨洪斩钉截铁道:“能,只看娘娘要什么样的结果。”
“那我就告诉你,”张昭华道:“第一,他们的要求,一概不答应;第二,若是三天之后依然顽抗,格杀勿论;第三,交出首恶并胁从,剩余人可免死罪。”
“你持太子手令,京卫十七路兵马除天策卫,任你调动。”张昭华犹豫了一下,道:“你有专行之权,我只要事态尽快平息。”
蹇义几个人都道:“娘娘,此事如何能绕过都督府——”
张昭华嘿然看着他们,这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张昭华将他们赶走,只留下黄淮并杨士奇两个,道:“纪纲怕是已经有密疏送去了北京,不用想,他也不会写什么好话。你们辅佐太子,如今正是比救危难的时候。”
黄淮就道:“哗变之事,实在出人意料。虽说由于欠饷,其情可悯。只是皇上刚刚才离开,南京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会让皇上觉得,是太子无能,又或是德不能服众所致。臣等责无旁贷,定然要如实向陛下分说的。”
张昭华长叹一口气道:“刚才太子还与我争,想要息事宁人,怎么可能呢?没有几颗人头落地,怎么向皇上交代?皇上总要看到太子的本事,若是连京营都管束不了,还怎么承托基业呢?”
张昭华已然看到这个事情之后更深层次的情况,既然一开始没有办法避免,那么最后的处理方式就要让皇帝看到决心和能耐,高炽想要和京营妥协,补足粮饷甚至不追究责任的办法,都会叫皇帝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交给高炽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