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华听到这样的审理,也有点恍然,宫女和太监**的话,的确是大罪。这时候宫廷之中也有宫女和太监对食的,当然“对食”这个词古已有之,最早源自汉朝,《汉书》记载:“官婢曹晓、道房、张弃,故赵昭仪御者于客子、王偏、臧兼等,皆曰宫即晓子女,前属中宫,为学事史,通《诗》,授皇后。房与宫对食”。但是彼时的对食,并没有太监的参与,是宫女和宫女之间的事情,最早开始一张桌子上吃饭,最后就渐渐发展为“相爱若夫妇”的一种感情。
等到后来对食也慢慢成了宦官跟宫女之间的挂名夫妻模式,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这种现象不是特例,但是皇帝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并严加取缔,对娶妻成家的宦官更处以十分残酷的剥皮之刑。说起来皇帝是个比较严肃的领导,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在他手里,贪官要剥皮,太监谈个恋爱也要剥皮。铁腕治贪,没得说,铁腕治风化,那就该商榷了。
总之高燧杀人理由就是这样,张昭华这下完全可以理解,如果自己宠爱的宫女和太监滚在床上——别以为太监没了那东西,便不能取乐了,说起来,他们这群没根的人,在床上恐怕花样更多一些,不过到底都是依助道具了,想来高燧是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引动肝胆木火上升,冲心犯脑,神明失其主宰,才提剑追杀人一路追到世子所里。
既然不是无故杀人,小苗的确该死的话,张昭华总算勉强原谅了高燧,到底他发病也是不由自主,而小苗和那太监的确该死。
晚上黑夜的天空只孤零零的挂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却一颗星儿也无。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树叶摩挲的细碎声,而就在这个夜里,王府中一处幽僻且长久无人踏足的院落里,终于迎来了两个人。
徐王妃走进去,这个佛堂看着小,其实之**奉着无数座神像,有或大或小的神龛,堂中央供奉着三个大龛,里头有三座大神,旁边的红油小龛里就是或坐或立的小神,左右两边有大钟大鼓和颜色灰蒙蒙的经幡,案桌上还有签筒。
这佛龛前面就跪了一个女人,正在往长明灯里面添灯油,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用钎子细细地将灯花挑去,又跪在蒲团上念了几句佛号,才道:“你来了,我知道你要来。”
“你知道你要死了吗?”徐氏便道:“做下这么多恶事,你就是念诵一万八千句佛号,也赎不了你的罪愆。”
佛经上说,若人能念诵一万八千句佛号,十方三界震动,便能将往日罪业,统统消尽。然而消去的不过是心理上的罪恶感,这一切就仿佛是虚幻的自我安慰的假象,偏不肯睁开眼睛看看,因为睁开眼,一切都还在,宿世和现世是不一样的。
“我早就想过无数遍,”这女人不紧不慢道:“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死了还有没有死后的世界?如果没有,那就一死百了;如果还有,死后会是怎样的世界?是苦?是乐?是忧?是喜?我日日夜夜如梦如幻,思来想去不知道有何益处,只不能忘怀罢了。”
有人说幼夭的小孩是没有魂魄的,也有的人说有,她就烧了很多小孩的衣服,祝祷她的孩子,魂魄有灵,能与她梦中相见,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等到过。于是她开始觉得,她的孩子是在怨恨她。
为什么怨恨呢,因为他死得好委屈,降生人世未足一月,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而罪魁祸首却不能抵罪,因为那人也不过是无心之失,因为那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哥哥。
所以这个女人,其实就是燕王的侍妾章氏,她的那个未足月夭折的孩子,就是出生在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幼子朱高燨,按说未足月的孩子不应该有名字,诸子都是四岁的时候由宗人府赐名,有的甚至还要等到七岁。只是因为怜惜,燕王特地给他取了名字。
至于朱高燨是怎么死的,因为他出生在腊月里,还有六七天便要过年了,府里热闹起来,那时候属高燧最顽皮,从库里挑拣了一堆准备除夕时才放的爆竹出来,点燃了乱放。又嫌这爆竹温吞吞地听不到响声,喊了两个小太监去东街上买了最大最响的爆竹来,试过了果然十分满意,他就一路边点边炸,在永宁院子门前埋伏了两个,居然掀起一阵气浪来,吓得伺候永平的宫人和嬷嬷都以为哪里发了火炮,一个个惊叫起来,把高燧乐得捧腹大笑。
世子所没什么好炸的,因为他大哥在纪善所听讲,他也不敢去纪善所炸,因为他要是这么干了,燕王准保要把他屁股打开花;他也不去他二哥高煦的屋里,他炸是敢炸,但是之后他就跑不掉了,高煦追上他,便一定要收拾他,说不定还能把一串爆竹塞进他裤裆里去呢。
几个郡主的屋里他挨个炸过去,搅得人仰马翻,还不过瘾,又跑到一处院落里,见是刚生了小弟弟的章氏的院子,他也没什么顾忌,一下子点了三五个扔了进去,不一会儿轰天雷一样的声音响起来,整个院子里人人奔窜,尘土飞扬。
这情景又博得他一乐,然而还不等他离开,就听见一道尖锐的声音:“哥儿,哥儿,快叫医正去,我的孩子——”
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脚奔出来,怀里抱着明黄色的襁褓,然后高燧便看到了往来奔跑的人,院子里就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不久之后医正出来,再不久之后,燕王铁青着脸,提着鞭子将他抽昏了过去。
恐怕燕王也没有想到,他那打在高燧脑袋上的一鞭子,居然让高燧昏迷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就发了狂症,弃衣而走,登高而歌,逾垣上屋,躁妄骂詈,这些症状让燕王和王妃差点惊死过去,以为他得了失心疯——等医正诊治之后,说是因为突遭惊恐,触动心火,上扰清灵,神明无由自主,以致神志逆乱,躁扰不宁。
人之神明,原在心脑两处,心有所伤,则可使神志颠倒狂乱。燕王知道高燧这个狂症,就是他那顿斥责和鞭子抽出来的,想高燧八九岁的孩子,从来得到的都是疼爱,燕王即使对高炽高煦严厉,对酷似王妃的小儿子也是从无苛责过。这一次朱高燨受了惊吓而亡,察知原因就是高燧那一通炮竹吓得,燕王如何不发怒?只是没想到却吓得高燧神志不清,他是又急又悔,只是王府诸医束手无策,汤药针灸一轮番上,却没有丝毫见效。
最后还是道衍将人带回了庆寿寺里,经他的手,高燧才恢复了神志,只是道衍叮嘱这病不能根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刺激就能发作,所以每年燕王和王妃将高燧送去庆寿寺住上一个多月,一来是让道衍确定病情,二来是高燨这个孩子是高燧害死的,即使他不懂事,但是这罪过是要赎的,高燧每年都要在佛前诵经抄经,为亡弟祈福。这也就是府中为什么忌讳爆竹,连烟花都放得少的缘故。
这种处罚已经足够了,高燧毕竟不知事,他若是知道那一通爆竹会害死一条人命,而且是他幼弟的性命,他当然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高燧得了狂症,而高燨已经黄布包着焚化了,因为这样幼小的孩子,是不能土葬的,要火化才行,所以这看在章氏的眼里,只觉得他的孩子连一具小小的棺椁都没能得到,还要身受烈火焚烧之刑,这一切为什么叫她不恨呢?
她恨燕王不肯为她的孩子张目,然而燕王要如何张目呢?难道为了一个已经死去,而且出生不过十几天的孩子,就要杀掉自己已经长成、且聪明伶俐的嫡亲儿子吗?在燕王眼里,他对这孩子是有感情的,尤其是抱着刚出生的骨头都软绵绵的孩子,任何父亲都是有万般的怜爱的,只是这种怜爱要等到孩子一天天长大,会和他发生更多的关联,才会成为舐犊之情。这孩子毕竟没有长大,而他也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就像皇帝的后宫里,也有未长成的皇子,只是这皇子夭折了,皇帝也不过叹息一声,就下令厚葬罢了。而懿文太子的死亡,却让皇帝哀恸到几十日不能上朝,见到臣子也嚎啕大哭的地步,这是为什么,因为一个长成了,一个还未有,长成的这个,在漫长的岁月里,就有更多的感情倾注。
章氏到底只有一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是她的全部,这就和燕王不一样,所以她并不理解燕王,只觉得人心偏颇,只觉得既然不能倚赖燕王,她便要自己讨回公道来。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筹谋好,做了事情却败露地很明显,叫徐氏看出来,便给她移了院子,也就是如今她居住的地方,徐氏那时候颇能体谅她,也不怪她下手,只是自此以后燕王渐渐也就不来了,而她沉寂下来,直到今日。
她也见过高燧发狂的模样,觉得这样的报应也许是够了,只是当世子妃进了府怀了孕之后,她心中本已熄下去的火焰忽地又被点燃了,为什么自己一无所有了,而有的人却可以儿孙满堂,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命运对她们却是截然不同?难道就凭一个家世地位,难道就凭一个嫡妻名分吗?
章氏当年也是年轻貌美,也得了燕王很长一段时间的宠爱,要不然也不会生出府中最后一个孩子出来,她那个时候虽然春风得意,但是到底不敢比于徐氏,甚至初一十五,早早过去伺候,几次之后,徐氏也便免了她的问安——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徐氏是个贤妻不错,但归根结底也是个女人,而且先是女人。
只是当她失去了孩子之后,她不明白,为什么燕王的宠爱会渐渐稀薄?难道不应该有愧疚有补偿之心吗?可是为什么燕王却不再来看她,不再听她说高燨的故事了呢?
章氏在清秋院落里等了五年,她终于等不下去了。她便是想着谋划一场,胜固可喜,她对自己的孩子有了交代——败了也没什么,在这世上积聚皆销散,登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
“你来了这清秋院里,就遣散了身边伺候的人,”王妃道:“这些宫人被分到各处,成了你谋事的眼线和棋子。永平为什么会知道花梨木家具上的暗榫,永安从何处听得了蓝蓝和张辅的事情,以及金氏为何忽然迫切了心思要将女儿送入府里,又是如何听你的话,下手暗害张氏——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筹谋指使!”
永平为了见学员杜奇,将安成屋内的黄花梨面盆架的暗榫拆开,这暗榫是苏州的工艺,与北方不太相同,北方不会再枨子相连的地方加个暗榫,府内的工匠也许知道,但是永平不会没事去询问工匠榫卯的事情。而章氏恰恰是苏州女,原也是富贵人家出身。
张辅和蓝蓝的事情,其中更是章氏的手笔,她知道张辅和永安定亲之事,也知道永安余情未了,便使了人告诉永安,就有了之后的事情。而金氏,则是她的主要棋子,派去主攻世子妃张氏——她生了这样的心,既然王府欠她一个孩子,她便要用一个孩子来偿还,张氏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王府的下一代,就是她的祭品。
“人本来有过河的心,船的出现,只是提供了过河的方法。”章氏笑了一下:“我只是给了她们选择,而做与不做,也在她们选择。若是没有害人的心,她们会受我的蛊惑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难道不是自欺欺人?你不敢相信你的儿女们,其实都是磨牙吮血之辈?”
“够了!”王妃身后的李嬷嬷站了出来,道:“娘娘,让老奴发落了她罢。”
“李嬷嬷,”章氏眯着眼睛看了她:“听闻您原先在宫里,是伺候过孝慈皇后的,只是不知道您是不是耳闻目见地多了,才越发听不得这样的话了!想是宫闱里头,应该更是骇怖罢!”
她说着哈哈大笑道:“这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府,而是一片阴森鬼蜮!这里没有一个人的心是红的、热的,都叫冰水里浸过、烈火上烤过,都伤痕累累、硬如铁石!这里没有欢乐,没有良善,没有幸福,这里不是由由石块和梁柱堆起来的,它是大苦大难,是无止境的煎熬痛苦!这里每一个人都在掘一个窟窿,以便掩藏他至深的最可畏的东西,但是终有一天这东西会显出来,谁也逃不过!”
“我诅咒我自己,我也诅咒你——”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嘴角流出暗红色的血液来,竟是早就服了毒:“我诅咒你一辈子这样睁眼瞎,看不到你的丈夫二三其德,看不到你的儿女勾心斗角,今日害别人,明日就互相仇斗,纷争不息!我诅咒你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丝办法!”
她吐出大口的血来,双手不由自主地遏住喉咙,用最后的、得意的目光看着徐氏,好像已经预知了她的结局——这样桀桀笑了起来,又张大嘴巴,发出了最后的悲鸣:“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徐氏的眼里好像看到了奔涌的沧浪之水,看到了狂夫被发提壶涉河而渡,看到了他的妻子追在他身后,大声疾呼号天嘘唏,然而这大浪水,已经席卷而来,卷走了天地之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