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这事儿王氏就气得捶了床几下,当年她来到这里,知道粮长是读书人之后,就想把两个儿子弄过去开蒙,可是不论她怎么交好,人家都不怎么回应,张昶七岁那一年,她蒸了两大锅白面馒头,几乎把过年的余粮都用上了,送到粮长家里,人家收了馒头,只给老大取了个名字,从没提过要让孩子去他那里读书的意思。

她捶了几下,手震得发麻,肚子里也狠狠震了一下,疼得她背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随着沉重的下坠感,她比例着了一下,知道这夜捱不过去了,没想到这孩子是要晚上出来。一边让张升去隔壁叫他二婶过来帮忙,一边让张昶铺上草垫子,对不知所措的张麒道:“你去灶下看一看,有俺明儿准备烙饼子的面,劳你给俺煮了,俺肚子饥,不吃不成。”

张麒把她扶到床上,急急忙忙烧了热水出来,留了半锅在灶上,剩下的都端了过去。隔壁的张秦氏也匆匆赶过来了,进屋一看情况道还真是要生了,又回去取了剪子火烛什么的来,把两个半大的小子都赶了出去,把张麒端来的面端了进去,让他们再外面候着。

屋里王氏低沉的呻吟声响起来,张麒心里七上八下的,张昶张升两个平日里精力旺盛的小子也蔫头缩脑的,尤其是张升,连平日里最爱玩的陀螺也丢在一旁不睬,只探头往屋里望。

“咦——”张升耳朵忽然动了动,道:“哥你听,咱家鸡怎么叫了起来?”

张麒和张昶侧耳一听,还真是有些稀罕了,家里养了两年的公鸡忽然在这个时候鸣叫了起来,还一声接一声地鸣叫地特别响亮。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头上明晃晃的月亮,要知道,这只芦花鸡从来报时都在天亮的时候,从没有过月半三更还鸣叫的。

还没来得及去看这公鸡是怎么了,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繁杂的脚步声,下一秒门就被砸得咚咚响了:“他麒大叔,快开门啊,你家这是出啥事了?”

张麒一听是村里人,急忙打开了门,为首的一个老汉气还没喘匀,一进来抬头一看先愣住了:“不对啊,你家不是烧着了吗?”他身后跟着十二三个匆匆赶来的乡亲,大家手里都拿着水桶竹竿什么的,进来也都愣了,七嘴八舌中,张麒才算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

最先是他们村最东头的张满囤家里,他起夜去茅坑,看到西边一阵火光冲天的,吓得直哆嗦,把大嗓门的婆娘喊了起来,两人披着衣服就往外面叫人救火。一路跑过去,大半个村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出门一看还真是半边天都映红了,急忙拿着桶子去汲水救火。

村里一旦起火,村里人都要倾尽全力救火,因为火势猛烈,如果遇风会一路烧过去,不及时扑灭的话,全村的房子都有可能全部被烧毁。看到村子西头的漫天的火光的时候,确认是张麒家的方向之后,村里人都赶过来要帮忙扑火。

“哪里有起火?”张麒也觉得太好笑,道:“俺婆娘在里头,是要生娃了!”

陆陆续续还有村民赶过来,看到眼前好端端只除了房里越来越大声的叫声之外,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着火的模样,都十分诧异。

“明明看到这里冲天的火光,怎么一点痕迹也无?”

“真是奇了怪了,看方向就是这里,都是俺们亲眼看见的,还以为都烧了几家了……”

刚开始张麒还以为张满囤在戏弄大家,毕竟这家伙嘴巴确实有点不牢靠,但是看到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是亲眼看见了的,心里也莫名其妙起来。在嘈杂的声音里,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大家都不由得一震,没过的一会儿,只见秦氏推开门道:“生了个丫头,白白净净的,怎么地也有六斤了,当爹的过来看一看。”

张麒喜得不得了,他不缺儿子,生个闺女倒中了他下怀,告一声罪就进了屋里去看宝贝女儿了,留着大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在院子里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张麒弄了个小小的棉褥子,把孩子包了进去,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看了半晌嘻嘻笑道:“怎么看怎么好看。”王氏虽然刚刚产育,但是精神还算不错,她早就听到外面的声响了,便问是怎么回事。张麒含糊了两句,秦氏从灶下给她端了一碗红糖鸡蛋汤来,喝过之后就让她包着被子歇息了。

张麒把孩子安置好,对秦氏道:“他婶子忙了一夜实在是辛苦了,请回去休息,明日俺再过家拜访。”秦氏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道:“也不算啥,俺知道你家鸡前几日得了一窝崽,你给俺提一双过来就行,俺也眼馋你家会下蛋的鸡咧。”

跟张麒原先打算的半袋面的谢礼相比,两只鸡仔确实不算什么,因为鸡仔的长成也是要吃粮食的,张麒原也不打算留这么多只。

他走到门口,发现人不仅没有散去,还愈发多了起来,居然是粮长来了。

“您老人家怎么也被惊动了?”张麒急忙把他搀进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听训。对于农户来说,读书人天生是值得敬畏高人一等的,何况眼前这个还是个年过花甲而又手握实权的读书人。

“村中起火,家家奔走,我也看到你家房上面的火光了,”粮长微微顿了顿:“过来之后,他们都跟我说,你家没有起火,却是生了个丫头,是这样吗?”

张麒点了点头,道:“恁是如此。不知是何原因,惹得家家惊动,是俺的罪过。”

“生了个丫头,”粮长两根指节敲打了一下石磨,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家这个丫头,倒是好精神,倒引得众人都来看她,既然搅扰地村里都没安生,那娃儿满月时候,你可得大办一次,家家户户都请来吃喜宴。”

张麒自然应承,村里人也轰然笑起来,都来打趣。粮长挥手让众人散去,看院里只剩下张麒一个了,忽然道:“你这娃儿的名字不要轻取了,满月时候我给她想一个。”

张麒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粮长并不多说,只道:“女娃娃要细养,明年夏税就给你取个整升,零头免了。你家里有什么缺用,到我那里要。”

等送走了粮长,张麒回到屋里,想起今晚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心里颇有些异样,忍不住轻轻戳了戳女儿鼓囊囊的腮帮子,道:“你倒是个福包包。”

粮长踏着月色回到家中,老妻迎他进去,问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事儿,叫老妻熄了烛火,辗转不得安眠,心中叹息道:“我尝闻人杰降世,必有异象,读书浸深,未为深信,不意今日耳闻目见,其家明明火光冲天,邻里望见,俱都惊以为火,奔走相救,至则无有。”

“怎生是个丫头,若是个男儿,我鞠而育之,必令出将入相,女子何所为也?怕也是深闺之贵,诰命之流。”粮长思来想去:“也罢,造化所钟,必也非常,不可放过。”

他这样想着,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