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格变了。

我的改变应该就在那年暑假去东门之后吧,是父母亲让我食言了,因为我口口声声向郝珺琪承诺第二年暑假一定去看她,父母亲让我连一个向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从东门回华安之后我开始变得寡言少语。我忽然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严格来说是对做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开学后我重读五年级。父母的用意很明显,希望我夯实基础,但是我怎么也提不起学习的劲头,父亲便着急起来,在一次小测试我竟然考不及格之后他开始介入我的学习, 给我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学习计划,总是想办法找一些资料对我进行强化训练。

我虽然很反感,可由于父亲要求极严格,稍不顺意便凶我骂我,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跟他顶撞。所以我非常痛苦。

记得有一次我晚了半个小时回家,为了教训我,晚上学习的时间他整整延长了一个小时。我发牢骚,摔笔抗议,他一气之下罚我在客厅下跪。

我不知道跪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后来“获释”的时候连站起来都困难,感觉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膝盖了。他就像一个神经质一样守在我身边,我稍稍动一下,就训斥我。

母亲心疼我,劝父亲,父亲怒道:“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我在教育孩子,你竟然还说我太严格。孩子的成绩掉下来不抓,你想让他将来当流氓?”

母亲被父亲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其实,母亲是个非常柔弱的人,向来对父亲百依百顺,她虽然也是一名老师,可我觉得在父亲面前她就像一名学生。

我很担心郝珺琪。不知道郝有德叔叔把她带去了哪里。

我猜想郝珺琪一定过得不好。母亲死了,爷爷死了,又客居他乡,日子怎么可能过得好?郝叔叔会不会带着她沿路乞讨?这个想法一经闪现我的大脑,就挥之不去。我的眼泪便簌簌地流。

这个时候可能是语文老师在煽情的朗诵《再别康桥》的时候,他把我叫起来,问我为何这么感动,我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还是流,老师便唏嘘不已,说全班只有郑启航理解了诗所表达的离情别绪。

这个时候也可能是数学老师在讲比例方程的时候,她把我叫起来,问我为何流泪,我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还是流,老师同样唏嘘不已,说他这辈子从未遇上过因为学习比例方程而流泪的学生。

这个时候更可能是父亲惩罚我跪在客厅里的时候,母亲见了,躲到一边抹眼泪,父亲见了,训斥我——知道流泪?知道流泪就给我按时到家(或按时写完作业)!

……

五年级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因为父亲的严格管教,我虽然厌倦学习可也以非常优秀的成绩顺利进入父亲任教的那所学校——华安二中就读。这一点让父亲很有成就感。

不过,父亲没有料到的是,在我读初中的那一年华安二中和华安一中的初中部全部划到华安三中华安四中,而那两所的高中部则合并给华安一中华安二中。

也就是说,我可以不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读书了。这一点,真的让我太高兴了。

我被分去的学校是华安四中。这所中学在长安路上,离我家要坐近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中途还要换车。但这所中学离我外婆家却非常近。

我的外婆是华安四院的一名内科医生,是一个颇有名气颇有能力的医生,是科室里的骨干,却也是个极有性格极为霸气的女人。

说她有能力,在那个小车极为缺乏的年代她能在我和父母离开东门回城的时候弄一辆专车去接我们便是证明。说她霸道,我母亲和父亲恋爱的时候她死活不同意,还指使我的舅舅将我父亲打了一顿也足以说明。

在外婆那个家族里,许多人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换句话说,好多事都是外婆说了算。

但是,外婆却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去东门打我父亲的那个舅舅因为一次手术死在手术台上。

这件事几乎将外婆的精神击垮了。这是一次医疗事故,可是院方为了维护医院的名声,和外婆协商好,不向外界公布。所以,凡是外婆的亲戚或舅舅的朋友得到的消息都是说舅舅突患恶疾因无法及时抢救而去世的。

尤为悲剧的是,舅舅去世的时候连女朋友都没有谈一个,更不用说为外婆留个后。这样,外婆便将所有的爱都集中到我身上,对我关爱有加。

父亲作为一名穷教师在外婆眼里是很没有地位的,尤其她一向以为父亲是用不正当手段诱惑了我母亲。在舅舅去世以后,她开始左右我这个家。比如华安二中分给我父母的那套房子就是外婆通过各种关系给我们弄到的。

本来,你一个刚回城的刚分配到学校的新教师怎么可能有房子分配?要知道,那时有多少结婚不久或结婚已久的夫妻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外婆她就有这个能力。而父亲用来装修房子的所有的钱也都是外婆出的。

我这个家庭里的这种微妙关系当时我并没有感受到,我能感受到的是,外婆是宠爱我的。

外婆对我的宠爱——不,完全是溺爱,促进了我的叛逆,也给了我反抗父亲的力量。事实上,接下来的两年,我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叛逆,越来越倔强,全都拜外婆所赐。外婆是我反抗父亲的坚强后盾。

我被分在华安四中读书,这种地理关系决定了我中午非得在外婆家度过。而这一点,是父亲最不愿意的。记得我和父亲回城最初一年我们全家都住在外婆家里,父亲就因为外婆宠爱我而在背地里和母亲拗气,父亲甚至因此打过母亲。

最能体现外婆对我的宠爱的是她不断地给我零花钱,只要我向她伸手要钱,我要多少她给多少。倘若有段时间我没有向她要钱,她会把我叫到身边,说:“起航,我宝贝孙子,你怎么不向外婆要钱了?”

外婆和别人不一样,不叫我外甥,而是叫我孙子。

“爸爸不准我向外婆要钱。他要知道我向外婆要钱会罚我跪客厅的。”我故意提父亲罚我跪客厅这件事。

“下次他要再让你罚跪看我不批评他。小孩子花几个钱有什么,又不是乱花。宝贝孙子有乱花钱吗?”

“没有。起航从来都是乖孩子,从来不乱花钱。”我故意捡外婆喜欢听的话说。

外婆听了自然非常开心,我自然又得到了一笔零花钱。

此外,外婆不能接受的就是父亲对我学习上的逼迫。或许是一名医生吧,她更注重我的身体健康,她总是强调身体健康第一,学习成绩第二。在她看来,一个人没有强壮的体魄,其他的东西再好都是空的。

所以,外婆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父亲因为学习作业完不成而不让我按时上床睡觉。外婆甚至因此和父亲吵过。吵架的结果几乎每次都是父亲败下阵来,毕竟父亲是晚辈,最主要的,当父亲一再坚持的时候,外婆会显得歇斯底里。看着父亲气得涨红了的脸,我躲到一边去偷着乐。这个时候,母亲的日子就变得不好过了。

讨论来讨论去,不用说,是外婆战胜了父母。我得以中午在外婆家度过。

那真是一段最最快乐的时光。外公把我从学校里接回来,而后我便躺在沙发上,嚼着外婆及时送上来的苹果或葡萄,指使外公到电视机前搜索我喜欢看的动画片或少儿节目。

外公辛辛苦苦替我背来背去的书包只是一个摆设。外公偶尔会交代我写点作业,我总是以“我在学校写完了”或者“中午没作业”为由拒绝看书,拒绝写作业。倘若外公说重一点,外婆就准会出面。外婆一出面,外公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我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妇女。她很严厉,却从不体罚学生,她有她教育学生的绝招,那就是“小聊”——小小的聊一会儿天。

遇上哪个同学犯了事,她觉得有必要叫到她办公室去的时候,那个同学可就惨了。她会为你犯的一个错误和你聊上一节课甚至两节课。你站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她则苦口婆心的从理想从人生观世界观谈起,最后回归到你为什么上课说话,上课说话有哪些危害等等等等。

最要命的是,她喜欢重复,一句话,重复又重复,说了又说,你听得耳朵起老茧了,她还很耐心的重复着。那个时候你唯一的祈祷便是希望她的唠叨赶快结束,等到她终于说“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回班上了”,你就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接到赦免死罪一般高兴,或者就像从牢笼里逃出来一般快乐。

所以,在初一第一个学期在她管班的日子里,我这个班还很正常,没有人给班上惹什么事。

第二个学期,这个老师没有来,她生病了。她居然得了胃癌。从不喝酒从不熬夜的她得胃癌真的让我们很诧异。后来我们想到,她的胃癌一定是饿出来的,是找我们谈心谈出来的。她因为忘我的谈心,或者中午或者晚上,总不能按时吃饭,时间一长胃癌就出来了。

做出这个推断之后,我们那些常常被她叫去谈心的人都很愧疚,感觉我们是杀害这个老师的刽子手。

第二个学期接替班主任工作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老师。是一个只工作了两三年的年轻老师。他接受管理我们班级任务的时候正在爱的海洋里畅游——和女朋友激情恋爱,所以,他根本挤不出多少时间和精力来管理我们这个班。

这个班主任的到来,激发了我们的“活力”。我们不仅在课外活跃,在课堂上也变得异常活跃,上课说话,吃零碎,传纸条,看小说,做什么的都有。

我不太喜欢说话,却善于倾听,大胖子,俊哥,还有“臭咸蛋”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跟我说,他们甚至换位置换到我身边抢着把他们了解到的校内外最新新闻告诉我,我经由他们了解到街上有“四大金刚”“八大罗汉”,也知道学校成立了什么“青龙帮”,“狮子团”。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和我套近乎完全是看中了我口袋里的钱。班上人都知道我是个很大方的人。我常常“打赏”他们。这些“赏银”在他们很窘困的时候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他们可以拿这些“赏银”去买烟过他们的烟瘾。

这里我要先说一下我这三个死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