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主人在客厅装了小型榻榻米, 宴旸跪坐在米粒上,眼前是一条正在滴水的四角内裤。

杨桃睨她一眼,斜斜倚在棕红色的电视柜:“你们是不是应该交代一下, 合租房里为什么会出现一条男士内裤。”

她的声音理性又冰冷, 足以让人想象她穿着法官制服, 敲锤审判的样子。郝笛缩了缩脖子, 颤巍巍地握紧宴旸的手:“阿姨, 这内裤是我的。”

郝笛顿了顿, 鼓足勇气说:“最近学习任务太重, 我成天忙里忙外,也没有什么洗衣的时间。眼见内裤攒了满满一盆,我为了懒省事,就到超市买了几条新的。说来也巧超市女式内裤缺货, 我就只好买了男款。”

这谎言说的太过劣质,杨桃用两指拈起内裤边角,扯了扯松紧度:“如果内裤的使用度没有一半年及一年以上,是不会出现腰线松松垮垮, 边缘起球的现象。”她眼神冷冷,翻出来缝在内侧的商标, “品牌内衣只在商场出售,如果没有记错,你说这条内裤是你不久之前, 在超市买的。”

手腕被宴旸捏成一圈红色, 郝笛抽搐着嘴角, 只想把自己一拳锤死:“可能是时间太久,我有些记不清了。”

“没事,你慢慢想。”杨桃双臂抄胸,慢悠悠地踱到宴旸身边,她弯下腰,幽静的眼睛像游泳池的水:“至于你,现在跟我到屋里来。”

送走欲言又止的郝笛,宴旸脸色发白,心脏随着旋开的门把手疯狂跳动。

手腕的力量比想象中沉重,门被打开,不大的卧室被阳光塞得满满当当。杨桃站在窗边,迎光的侧脸像一颗还未长熟的杏子,她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宴旸想要窥探的讯息。

柔软的大床如坐针毡,宴旸摸着鼻子,怯生生地喊了声妈妈。

杨桃对女儿的呼唤置若罔闻,她望着窗外的飞鸟,紧身毛衣勾勒出消瘦的肩骨。保养得宜的女人不会早早老去,加倍眼霜、医美仪器,都能规避让女人如临大敌的皱纹。可惜面容上的芳华终归一场空,谁也改变不了自然循环的身体机能,不复年轻的肠胃脾脏。

知道自己人过中年,由胜转衰,杨桃对宴旸更加瞻前顾后,甚至关爱的有些沉重。几十年来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事,桩桩交杂,有好有坏,仔细想想却数都数不清楚。

谁都想用社会经验,避免孩子重蹈人生中的错路。

她舒开微蹙的眉,坐在宴旸身边轻声轻语的问:“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宴旸晃了晃眼睛中的水光,抬起头反问:“为什么不是郝笛?”

杨桃淡淡的笑:“因为我看着你长大,了解你胜过了解我自己。”

拖鞋踩着地板上的影子,宴旸把长到膝盖的海军裙揉来揉去,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宴旸丢下皱皱巴巴的裙摆,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对,我有了男朋友。”

意料之中,杨桃没有生出诧异的神色:“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察觉出母亲骤然变冷的脸,宴旸捂住脑瓜,瘪着嘴巴嚎叫,“妈,我都二十一岁了,不要面子也要脸啊。你千万不要打我,要不然我会很叛逆的,不光母女对打,离家出走都有可能。”

收住将要挥出去的手,杨桃冷喝一声:“你怕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叛逆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冲淡堆在胸膛的忐忑,宴旸吞了吞唾液,小心翼翼地说:“干嘛这样凶啊,我又不是早恋的中学生,至于么。”

“对,你是没有早恋,但你和男生同居了。”杨桃黯了黯眼睛,口吻有些硬,“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和他做过那些事。”

“没有。”宴旸硬着头皮,斩钉截铁地说,“我确实是和郝笛住在一起,洗衣机里的内裤是我替他洗的。”

杨桃的眼神像把螺旋刀,她用清冷的光泽,在女儿身上来回抛掷。从小就怕母亲审讯般的目光,每每走到这一刻,宴旸都是穿上囚衣、戴上镣铐的犯罪嫌疑人,只有一五一十的交代犯罪经过,才是最好的出路。

在她脆弱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候,杨桃收回目光,转脸笑得乐不可支:“你懒得出奇,自己的衣服也不见得洗,怎么还有闲工夫管别人的内衣干不干净。”

心脏躲在角落暗自舒气,面对母亲始料未及的疑问,宴旸红了脸颊:“哎呦,洗了就是洗了,还能有什么原因。”

十几岁的女生总能简简单单的喜欢一个人,为他心神不定,为他摇旗呐喊,为他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喜欢着喜欢着,就幻想着天长地久,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杨桃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青绿色的润泽下,曾有人摁着她的脉搏轻轻偷笑。

——那时,南方的街道还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老围墙外的丁香开了几颗,他一边摁着汽车喇叭,一边偏头对她说,杨桃你是不是傻,心脏跳得这么快,不是得了心脏疾病,就是喜欢上了我。

她唯唯诺诺的抽开手,你别不信,我真有心脏病史。

林嗈摩擦着未剃净的青渣,笑得有些邪气,为什么不信,你心脏病发作的源头不就是因为我吗。

你这人少美。她把话说的毫不留情面,却匆匆摇开车窗,抑制不住笑起来像小逗号的梨涡。

不过二十年,却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她的眼睛闪过触手可及的温柔,不过片刻,又荡然无存到漠然。杨桃倒在床上,拽着女儿发梢的分叉:“我在读大学时谈了一段恋爱,历时三年,不长不短,刚好能藏在心底记住一辈子。我性格偏冷偏强,他性格偏强偏冷,太过相似的人总是走不到最后。”

“后来他出国了,临走前想要捎上我一起飞到法国。”她盯着在空气中浮走的尘埃,淡淡的笑,“我去法国能干嘛呢,在他的房子里一日日的等他放学、下班?宴旸,当时我就很清楚,女人如果没有自己的事业,一辈子都是失败的。”

杨桃长叹一口气:“于是我被分配回了家乡,经过相亲介绍嫁给了你爸爸。”

明明她不悲不喜、神色如旧,宴旸依然能感受到她的悄无声息的难过,把脑袋埋在母亲的肩膀,宴旸轻轻细细地问:“你爱爸爸吗?”

“不过见了几次面,我们就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了结婚。这样的感情,能有多爱。”杨桃闭上眼睛,“也许爱过吧,但我爱的不是宴中北,只是宴旸的爸爸。”

她顿了顿,认真的说:“宴旸,我要见见你的男朋友。”

宴旸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紧张到瞳孔失焦:“什么时候。”

杨桃还没来及接腔,揣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宴旸摸出一看,下意识的望了眼母亲。

出租屋的门被人轻轻叩了三下,杨桃耸了耸肩:“看来是要现在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