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乐呵呵地和大男孩打了个招呼, 接着便从容自若地放下茶碗盯戏去了,丝毫不觉得自己说过的话有半分不妥。

刚才的几句话似乎把“齐云”的勇气都用尽了, 他沉默地站着不动, 凤眼暗含期盼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眼瞳黑湛湛的, 像只正不安摇尾巴的大型犬。

“你说山沟沟里的人有好看的人我认,”小辞还是不放心地嘀嘀咕咕道:“但这气质也太好了,还初中毕业, 说出去谁信呐……”

“沈老总不会害我们, 也许大城市真的很改变人。”桑梓面不改色扯了个牵强的理由出来,抬眼和云旗对上视线, 眉眼弯弯道“包吃包住的, 留下来吧。”

云旗心跳稍乱,对着桑梓胡乱点了点头。

既然桑梓满意,小辞也不好再阻挠, 只得把人叫过来,给他嘱咐一些平时的工作内容。

顾敛修今天的戏份就快结束,沈老让桑梓赶紧换衣服热身, 午饭后就拍她的第一场戏。

虽然古典舞对桑梓来说很是容易, 但拍摄的走位、美感、人和衣服的协调度都是需要斟酌的地方, 音乐指导将编好的曲子放了出来, 带桑梓一遍一遍熟悉节拍和转折。

天气闷热干燥, 即使戏服纱质轻薄, 桑梓还是浑身冒汗, 中场休息时对着剧组的大风扇不住喘气。

“总体很好,就是从桃树左往右这块的走位要慢一点。”音乐指导推了推眼镜,朝她道:“休息一会吧,十五分钟后再来一遍。”

桑梓点点头,擦了擦頬边的细汗,“好。”

指导走开后,一杯纯净的白开放到了她眼前,端着玻璃杯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有力,根本没有做过农活的粗糙感。

“渴了吧?”云旗见她接过,关切道:“太阳有些毒,拍的时候尽量站在阴凉的地方。”

桑梓应了一声,小口咽下温凉的白水,问他:“怎么没拿冰水?天太热了我想喝那个。”

“冰水猛然喝下去对身体不好,何况你的胃需要好好养着。”

云旗静静看她,目光虽温柔却丝毫不容反驳,面上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怜惜。

“嗯。”桑梓低下头喝水,脸颊微微发热。

原身因为饮食不规律有些轻微胃病,应该是刚刚小辞给他提了提,没想到这人就放在了心上。

短暂的休息结束后,桑梓补了补妆,又投入到了紧张的拍摄中。

干冰的水雾在桃林弥漫,氤氲可见少女纤柔舒展的身姿,凉雾如障,仙人婉约。

云旗站在外围,紧紧盯着桃林里起舞的人。

微博上的视频光线昏暗,那时虽已然让人惊艳,却远不及现在真实所见的震撼。

少女一挥袖,一旋身,软白绣鞋每次点地,都像柔柔踩在每个人心间。

她刚喝过的水杯还在自己手里,云旗捏了捏杯身,压着她刚刚用唇碰过的地方将剩下的水慢慢饮尽。

余光向四周发散,他偶然瞥见坐在片场中央沉默的那位新晋影帝,也在目不转睛望着桑梓的方向出神。

云旗将玻璃杯重重搁在桌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按照刚刚音乐指导的提点,桑梓全心投入进去,拍了两条便将这幕过了。

小辞正站在顾敛修旁边同他说笑,两人面色都很放松,桑梓见她对自己眨了眨眼,便心领神会走了过去。

“顾先生,久仰。”桑梓笑着伸出手,语气恭敬温和,“我看过您的《猎狼》,十分敬佩您的演技。”

顾敛修凭借《猎狼》一举摘得影帝桂冠,自然也对这部电影感情深厚。他闻言脸上笑意真实了些,也伸出手同她轻轻一握,“我刚刚一直在看你的戏,很有灵气,如果找对了路子,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桑梓顺势坐在顾敛修旁边的椅子上,等场务换场景道具。

顾敛修在圈里待了许多年,也愿意提携后辈一把,聊着聊着便将话题带到了华云公司,试探着桑梓的意思。

“我的公司确实不错,虽说现在大牌云集,但我被签约时也不过是个没作品的新人。要是想踏踏实实演戏,华云是个很好的选择。”

桑梓知道机会已经送到了面前,神色微整,刚想说话,却被正巧走到两人身边的人打断了思绪。

云旗倒也没插嘴,只是存在感极强地站在桑梓右手侧,一声不吭将准备好的湿帕按在她小臂上。

“……怎么了?”桑梓察觉到他情绪不佳,暂时放下了同顾敛修的对话,仰头看着云旗。

“你手臂晒红了一块,”云旗低头轻柔地给她按压,细碎的额发垂下来稍稍挡住了眼睛,“我怕你晒伤。”

桑梓闻言心里一暖,朝他微微笑了笑。

顾敛修深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略皱眉出声道:“不过如果你进了华云,可能公司会给你配新的经纪人和助理,除非现在跟着你的两个,有那个本事应聘上华云的职位。”

坐在后排的小辞笑脸一僵,似乎才意识到这个对她来说十分残酷的现实。

云旗冷静地将湿帕又翻了一面,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举止流畅自然。

“如果有幸能和华云约谈,我也会尽力帮我的朋友争取一下。”桑梓笑了笑,不甚在意。

不管自己在哪,云旗总会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小辞在这世界身份不低,只要向她哥哥服个软,哪里还怕谋不到经纪人的身份。

“年轻人还是天真,”顾敛修说话一向直白,也是出于好意,毫不客气道:“有时候一个公司里经纪人手里的资源也会天差地别,你觉得你的同学,一个刚出学校的大学生,有什么好资源供你发展?”

他说完便起身走到一边活动筋骨,为下面的对手戏调整心态。

桑梓也没再多言,只是让云旗别老傻站着,拉个椅子过来坐在自己旁边。

帕子的水分已经被蒸得稀薄,云旗有些不舍地将帕子收回,慢慢在桑梓面前折了起来。

桑梓这才注意到帕子颜色是浅淡的青,边角还绣了一个极小的图案,像是什么字。

她看了看,好奇道:“这手帕好精致,是你的吗?”

云旗顿了顿,碎发下的眼睛直直盯着她,里面藏着让人难以辨认的情绪,像是在压抑,又像是有些委屈。

“……怎么?”桑梓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看着桑梓又被别人叫起,匆匆赶去拍下一幕。

下午两点多的日光十分毒辣,和十七岁那年开学季的阳光轻轻重合,一样晃得人眼睛酸涩。

***

青春期的孩子易折又脆弱,好像身边随意的一些小事就能让他们躁动不安。

而在云旗的记忆里,自己的青春因为哥哥的意外身亡,总是蒙着一层令人窒息的晦暗。

他不愿意再待在那个和哥哥一起学习的私立中学,吵着闹着让爸妈将自己转去了一所省立高中。

作为一个有钱的转学生,他理所应当地插进了高二学年最好的班级,可是环境并没有因此有所缓和。

省立的高中学习压力很大,在高考的逼迫下,这群尖子生没空会去关心一个又胖又木讷的新成员,甚至于还有些不屑和讨厌。

小云旗极力降低自己在班里的存在感,每天坐在教室里对着窗外放空发呆,可即使这样,还是会有人用他来发泄青春期的暴躁。

家里因为长子的意外车祸气氛压抑,父母牢于奔波,以致于完全忽视了小儿子的心理成长。

当小云旗又一次被班里的男生围起来言语羞辱后,他终于忍不住,在放学后空无一人楼道里闷声痛哭。

“……同学?”清脆好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温凉的手掌轻轻搭在自己肩上,有人小心翼翼问他,“怎么还不回家?要纸巾吗?”

这个声音云旗认得,经常出现在校园的广播里,出现在升旗仪式的优秀学生演讲时,还出现在在课堂上那些尖子生自信的回答声中。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带着光芒,不仅有骄傲过人的学习能力,还有令人欣羡的美丽外表。

小云旗趴在手臂里没有吭声,好半天才艰难抬起头瑟缩地看了来人一眼。

真的是她,班里那个人缘很好的第一名。

“我好像忘带纸巾了……”女孩翻了翻小包,有些歉疚地看着他,拿出了一张淡青色还带着几丝香气的手帕,“这是我自己绣的一个小帕子,平时就是包一包香袋,你要是不嫌弃就用一下吧。”

她的眼里没有其他人的那种不屑和恶意,很温暖,像深冬里暖人心脾的热茶。

“……谢、谢谢你。”

小云旗呐呐出声,有些笨拙接过手帕,因为太过紧张,还不经意拂过了那人细滑的指尖。

心跳第一次乱了节奏,不听他使唤地在胸腔拼命震动。

“不客气呀,”女孩歪头笑了笑,声音轻快,“别伤心了,快回家吧,太晚的话你爸爸妈妈要担心的。”

“嗯……好的。”云旗不自然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用手帕胡乱擦着脸颊。

我现在应该很丑吧……本来就又胖又难看,又丢人的眼泪糊了一脸……

“别难过了,”桑梓拍了拍他的小臂,青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但回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早早睡一觉,明天起床心情就会好多了。我每次不开心就会这样做,很有用的。”

“谢谢……”

傍晚的斜阳从走廊口照了进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云旗还能清晰得记起那时女孩在黄昏时清澈美好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