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少年,刚出门的时候还像个撒欢的奶狗,回来就蔫成了这个呆模样。

桑梓纵然再是心大也觉察出了不对,忙将酒酿汤圆抢回来,又狠狠敲打了一番青岑,命他不准再欺负云旗。

青岑顺着她的话乖乖点头称是,待桑梓转过头,他便用余光戏谑地睨着对面的少年。

少年像是毫无所觉,一直垂着眼帘,不声不响地低头吃饭。

一饭毕,桑梓三言两语赶走了青岑,转头正欲同云旗说说话,却发现人已不在殿内。

去哪了?

桑梓在偏殿转了两圈,偶然抬眼往菱花木窗外望去,便见小少年正靠坐在结香树下,抱着那本修习功法,全神贯注地研读着。

微风拂过,淡黄色的花蕊从枝头滑落,细碎地掉在少年发间,扫过白皙的侧脸,最终落在了他那件月白的道袍上。

桑梓往前走了几步,手臂撑在窗沿上,支着下颌看他。

前几日练功的时候,云旗哪次不是乖巧地坐在偏殿等她,现在这般做法,想来应是闹脾气了。

她歪着脑袋细细思量,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今日做错了何事。

莫不成是醋了?

目光将小少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桑梓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才满十四岁,碰一下都会脸红的小孩,应当还不懂这些风月之事。

“尊上,”小辞推开殿门走了进来,将她唤回神,“方才左护法走时留了句话,说是让您莫忘了晚上在曜日宫的宴席,到时各州府的大人都要来拜见您。”

“好。”桑梓点点头,想到午间青岑那意味不明的话,打算求证一番,“小辞,你也知晓我忘了许多事,那十年之前,我与左护法是否有些……交往过密?”

小辞素来机敏,听了这话就明白青岑定是在桑梓面前说了什么,其实两人先前一直清清白白,但青岑这些年对尊上的爱慕和辛劳她却是看在眼里,于其让那占了妖丹的小子入主星岫宫,还不如给左护法寻些机会。

思及此,她便语焉不详道:“回尊上,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但大概是有一些的。”

有一些,事实上到底有多少,那就要看尊上怎么想了。

桑梓应了一声,冷淡的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将话头转了个弯问道:“我瞧着云旗还穿着那道袍,他的衣裳还没赶制出来么?”

小辞微愣,支支吾吾道:“是,司衣坊那边……说还在做。”

桑梓知道她对云旗心中有怨,也不揭穿她,只略微提点道:“宫里的事你还要多上点心,既然云旗都是我放在宫里的人了,地位如何便无须我过多言明了罢?”

“奴婢知错!”小辞急忙跪了下来,惶然请罪。

“找人去将司衣坊的软尺取来,若无事便去曜日宫盯着些晚宴事宜。”

“是……尊上。”

***

云旗在结香林里磨蹭到寅时末才别别扭扭回了宫。

桑梓一直等在偏殿,人刚进门便被她捉了过去,一把按坐在椅子上。

云旗有些愕然,出声道:“尊上……”

桑梓瞧了他一眼,抬手给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轻声问道:“今儿怎么了,活像个小受气包,是午时青岑说的话让你不快了吗?”

少年留恋着她指尖的触感,停了好一会才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尊上,您、您和左护法大人是,是道侣吗?”

桑梓擦拭的动作一顿,微挑起眼角看他,冷不丁凑近了少年,靠在人耳边,轻启朱唇狎昵道:“你竟真的是……醋了?”

云旗猛然涨红了脸,嚯地起身往后急退两步,本来坐在身下的椅子被他的动作“哐”一声带翻在地。

“尊尊尊,尊上你……”

桑梓难得笑出了声,水润的眸子愉悦地弯了起来,脸颊染上一层淡粉,似绽于八月的醉芙蓉,明艳而不可方物。

小少年被她笑得羞恼,想低下头掩饰自己愈发红的脸,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瞧着这人好看的笑靥。

“醋包子,不问你也不说,真是别扭。”桑梓笑够了,懒洋洋靠在桌沿看他,“放心罢,我与青岑呢,如今没有丝毫男女情爱。”

云旗闻言心下一喜,面上却依然羞赧道:“我,我没有,没有醋……”

“不仅和青岑没有那男女之意,和飞花宫里的任何一位男妃也没有。”

桑梓又笑吟吟补了一句,惹得少年凤眼晶亮起来,不住盯着她瞧。

“可醋够了,醋够了便过来,我给你量量身子,送去司衣坊做两件衣裳。”

云旗被顺毛得身心舒畅,早不知把羞意丢去了哪里,颠颠跑过来站到桑梓身侧,像只傻兮兮的小奶狗,殷切地盯住自己的主人。

桑梓拿着软尺给他侧起腰际,两人靠得极近,小少年头脑一热突然张口道:“尊上,您把我,把我当、当什么人?”

话一出口,云旗便开始后悔,薄唇紧紧抿了起来,不安地望向眼前人。

自然是将你当做良人。

桑梓张口欲言,还未启唇,识海中骤然翻腾起熟悉的绞痛。

是心魔,又在警醒她不要妄言,不能破坏这个小世界的情理。

桑梓没了法子,只得伸手抱住少年的腰身,把脸埋了下去,挡住自己痛苦的表情。

云旗没等到她的话,不禁有些失落,却又被她的动作安抚下来,一时间也没有作声。

不着急,他想着,把我当做孩子也好、男宠也罢,如今也只有我一人陪在她身边。

***

辰时,星岫宫

妖界的筵席同人间的也无甚两样,无非是觥筹交错、舞乐美人,若硬要找出点不同,大抵是这妖界的要更随性些。

桑梓坐在主位,被一群随性的牛鬼蛇神敬了个遍,此刻疲累地靠在椅上,只能靠着识海那点仙力勉强维持清醒。

青岑难得没有替她挡酒,只是噙着笑坐在下面看她,眉眼弯弯,活像只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

“今日难得我妖界各位大人齐聚同乐,这也仰赖我们尊上治理有方。”青岑正对面站起来一位膀阔腰圆的壮年男子,黑皮黑面,声如洪钟,举起手里的酒盅朝桑梓遥遥一敬,脸上带着笑,嘴角却暗暗下撇。

宫殿内其他人闻言都开始附和,借着酒劲一通溜须拍马。

“右护法说得对,有尊上在,咱们妖界那是河清海晏啊!”“还是右护法会说好话,讨尊上欢心,哈哈哈……”“右护法威慑一方,左护法足智多谋,尊上处事果决,都是我妖界幸事……”

桑梓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斟了满杯,回敬道:“右护法这些年也是操心劳苦,本尊可不敢独自揽功。”

“尊上何必妄自菲薄,”右护法正等着她这句话,面上带着几分假惺惺的遗憾,叹道:“只是这筵席本是一年一办,碍于尊上事务繁忙,以往十年我们竟无缘面见您,实在是对您挂心得紧啊!”

早间便听闻这右护法觊觎妖尊之位已久,如今见自己将醉,这态势想来也是不找些麻烦不肯罢休。

桑梓向后靠了靠稳住身形,似笑非笑地举杯一点,“本尊确有要事耽搁,只是累得右护法时时担惊受怕实是过意不去,来,本尊自罚三杯,右护法随意即可。”

“哎哎,多了多了!”右护法假笑着拦道:“尊上再喝就要醉了,只一杯,微臣敬您!”

桑梓也乐得他拦,仰头将那一盏饮尽,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这杯下肚后她也醉得差不多了,眼前尽是颠三倒四的重影,她摇了摇小脑袋,无力地撑着身子。

“好!尊上好酒量!”右护法麻烦找完了,径自挤到妖群中,去享受众妖的阿谀奉承。

青岑见筵席也快结束了,忙起身走去上座,将醉醺醺的桑梓抱扶起来,为了掩人耳目还叫上了两个婢女,随他一起往殿外走去。

众妖只以为左护法是要送妖尊回宫,一律皆只行了个虚礼向二人拜别。

桑梓被陌生的气息揽着,不适地挣了挣,含糊道:“酒,酒真难喝……”

“是是是,”青岑瞧着她酡红的脸蛋,心中喜欢得紧,箍紧她的手臂将人带出了宫门,“下次咱们不喝了。”

“你,你是谁啊……”

青岑低下头刚想逗她几句,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句清亮的少年声音。

“左护法大人,尊上唤我来接她回寝宫。”

云旗拎着盏宫灯,静静站在宫门的阴影处,脸色被光映得明暗交错,平添了几分阴沉气息。

“呵。”青岑瞥了一眼云旗带在身后的十几个星岫宫宫女,知道时机已失,心里虽恨得厉害,却也只能缓缓走上前,将人交过去。

两人相触之时,青岑暗暗发难,运起妖力打向少年手肘想寻他难堪,未曾想却被云旗反手接下,两股妖力直直冲作一团,谁也没能讨得半点便宜。

青岑面色一沉,冷冷看向他,眸中满是狰狞的杀意。

云旗挡下他的招数后便不再理会,轻柔地将桑梓打横抱起来,毫不停留地大踏步往回走去。

众宫女朝青岑福了福身,也急忙小跑着跟在了少年身后。

桑梓浑浑噩噩地动了动,嗅到熟悉的干净气息后安心下来,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狐,把脸颊紧紧贴上云旗的下颌,蹭蹭,又蹭蹭,间歇还发出几声舒服的哼唧声。

少年脚步凌乱了一瞬,踉跄走了几步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怀里人往下带了带,深吸了口气后,加快步伐往前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