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了末冬,剩下的那点寒气格外显得冻人。更是清晨时分,排队的长龙里不断响起跺脚声,双手合着呼气的声音,有人小声的说着话,声音也是极短,像是怕体内的热气逸散出去。
“王老汉,你也来了。”有人打着招呼。
一个裹着单薄麻衣,冷风呼呼往里蹿的老年人笑得眉头舒展,“你不是也来了吗,呼,天气真冷,亏了咱们大唐富庶,不至于冻死了去。”
老汉正摩挲着脸颊,旁边就有人插话:“他可不来?铁栓还没婆娘呢,能领个蛮夷婆娘。”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王老汉怒红了脸:“我老汉可不是帮儿子领婆娘的,老汉再穷,那也是响当当的中土子民,五十六个民族里的汉子。老汉的儿子,怎么能娶个蛮夷婆娘?”他满脸骄傲:“老汉来领晚冬的赏银,皇榜上可是说了,都能领三钱银子,过了这该死的鸟冬去!”
“哈哈你识字?看得懂皇榜?”
“老汉看不懂,亏得东城的学书郎给念了听。皇榜说咱们大唐在扶桑屡战屡胜,得了不少钱财回来,每人分三钱银子过年。”王老汉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咱们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领了银子过了冬,凑开春的时候我老汉带着儿子好生做活,攒了银子给铁栓讨一房婆娘,省得你们总是拿蛮夷说教。”
那人看了眼王老汉身上的麻布单衣,摇头说:“也是,寒冬光景,你这衣裳做不了活的。来这边靠一靠,别没轮到你呢,就在这里冻死了去。”
“贱嘴,该打!”王老汉笑骂了两句,软儒儒的凑过去了。
唐英听得他们说话,啐了声‘蝼蚁’,这话让阿古听见了,回头的瞬间冷芒好像射穿了他的脸。魅警督连忙拉了拉他,对阿古道了歉,解释了好几句,这才罢了。
“何须对他解释?”唐英兀自不服,“东土送经后我唐英封了御弟,位居人上,那也是老死乡里,饥寒交迫死掉的。那时候你在哪里?佛在哪里?官府又在哪里?”
阿古缓了脸色,“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化缘。”唐英叹了口气,“人间界的大唐盛世也不是都能吃饱饭的,那辈子我是和尚,认死理的和尚。我不像秃驴那般没有良心,贫寒人家化不得,富贵人家的看门狗又甚是厉害,化不来的,最后只能在破庙饿死。”
“不会做工?不会干活?”
唐英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做工?干活?那辈子可是出家人,怎么能干红尘的活计?
阿古笑笑,懒得跟他理论。
很快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见是几个衙役坐在桌子后面,旁边有一排托盘,几个箩筐。托盘里是散碎的银子,三钱一块,明晃晃的耀人眼睛,箩筐里是一叠粗布衣裳,虽然料子不好,但都是里外三层,足可以挡风。
阿古上前问了:“这衣裳是做什么的?”
衙役正忙得挠头,看见后面排的长队满脸不快。他急得挥手赶人,“去去去,瞧你这打扮也不是缺这三钱银子的人家,跑这里凑什么热闹?”
另一个衙役看了看阿古换上的丝质长袍,唯恐自己的兄弟得罪人,招了恨,连忙解释说:“公子莫要生气,您瞧瞧这队伍,恁长呢,不知道要忙到哪里光景去。咱们当差的自然是责不容怠,但这里面的穷苦人家穿得单薄,要是发放慢了冻死几个,咱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阿古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
那边县守带着众多衙役维持秩序,看到这边就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阿古,行了个文士礼:“这位公子,还请让衙役们继续发放吧。”半硬半软,带人把阿古赶到一边。
唐英由着最多20年功力的衙役把他拦开了,嗤笑说:“阿古你混的也不怎么样嘛,衙役都能赶你。”魅警督扯了扯他,硬是没扯动。
阿古微微一笑,没多说话,那个年轻的文士县守却愣住了,脖子僵硬,脸色发青,咔擦擦的转过了身再次打量阿古:样貌、年龄......眼前这人跟同窗们传扬的那位都对上了,吓得鞠躬行礼,觉得不够,差点跪了下去。
阿古托住他,指着箩筐问:“那些是做什么的。”
文士县守擦着冷汗,听到阿古的问题反而笑了:“这是本县的一位善人捐赠的,陈善人说这大冷天的,排队不容易,就让自家的布坊敢做了衣裳出来。这都出来了三百件,还有700年在做,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可够用了?”
“哪里够呢?”文士县守摇摇头,“麻线倒是现成的,多少有点库存,但把麻线织成布,再做成衣,里面的功夫大着呢。微臣计算过了,这队伍里起码需要三千成衣,现在只有300,只能挑快冻死的裹了喂麻胡水。不是微臣不尽心,实在是......整个中土都缺衣裳呢。”
“食物呢?”
“食物还算够吃,总归跟以前一样。”
“一样?”
“糙米掺了糠,再加上野菜,咱这边陲小县没长安富庶,也就吃这些了。”
唐英看阿古耐心询问,一张冷脸渐渐的化开了,低垂眼睑好像在沉思什么。这时魅警督扯了扯他,他抬起头,看见阿古对他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样子实在是招人厌。冷哼一声,问:“瞧什么?”
“没什么。”阿古摇摇头。
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说:“佛门把世人看不起,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蝼蚁,但跟佛门的那种不一样呢。”
“我又不是秃驴!”
“幸好不是。”
阿古的一声笑,气得唐英差点撸袖子动手。幸好不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说是了,他唐英还活不过今天不成?你一个......忽然整个人呆傻住了,要说他跟秃驴一样,还真活不过今天。
阿古是阿古,到底不是顽劣的猴子。
唐英叹了口气,眼泪在眼眶里滚着,没忍住,落了下去。魅警督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
阿古看他神色变化,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把取出来的五彩神石放回了袖里乾坤的法术中。“帮个忙怎么样?”他和善的问。
“不帮。”
“去人间界拿些衣裳,跟钩蛇讲,他会准备好的。”
阿古一挥手,眼前出现了传送阵的光圈,干脆利落不肯‘帮忙’的唐英瞪了他一眼,大步迈了进去。魅警督想跟着去,被阿古丢了个眼神,考虑再三,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等着就好。”唐英对魅警督特别温柔。
两人被文士县守迎着,本是往县衙里带的,阿古说了句话,就向着城池西边的一处大院走了去。他把传送阵留下了,有衙役守着。
一路上魅警督保持沉默,到了陈善人的家里,被众人迎了落座,奉上茶水,也就不好说话了。阿古把她放在一边,打量县守口中的善人,笑容和善。
陈铭,57岁,功德值6000。一个凡人有6000功德值,委实很不容易了。
面对他这样的人物,在这座小城池呼风唤雨的大善人连句话也不敢说,带着家眷谄媚的笑。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文质彬彬,二儿子孔武有力,一个叫陈文,一个叫陈武,听着相得益彰。
县守一个劲的使眼色,难得进了阿古大人的眼,这可是通天的路。陈善人心里明白,但怎么也说不出话——让他面对阿古这样的大人物,他拍马屁都不敢的。
阿古敲了敲桌子,笑着说:“1000件衣裳送了出去,你这布坊得有几年的寒碜光景吧?”
“不敢不敢,应该应该。”陈善人一个劲哆嗦,只会说这两个词。
事实上,阿古说的没错。只是座小城,方圆不过百里,人口不足10万,没几个人穿得起丝绸做的衣裳,多数还是麻布。陈善人把存留的麻线都用掉了,从别的地方再次积攒,显然要花费数倍的代价才行。
阿古想到这里,说:“我让人去做了点事,以后你这布坊是开不下去了。”
“那就不开。”陈善人不敢还嘴。
大儿子陈文张了张嘴,没吭声,二儿子陈武可忍不住,大声说:“父亲。”他挥动粗壮的手臂,气呼呼的问:“咱们做的都是布坊的生意,不做这个,宗族们吃什么?”
阿古似笑非笑:“你是觉得你父亲做错了?”
“没错,要是我也会送衣裳,但不能绝我们的生路。”
阿古看向陈文:“那你呢?”
“陈家以善持家,父亲做的当然是对的。”陈文彬彬有礼的回答道:“只是小城还需要布坊,需要陈家,求大人给条生路。”
“不错。”阿古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罗先那小子总是调戏缥缈峰的姑娘,合该给他找点事做。陈武你喜欢练武,拿了我的话去长安城吧,想来这小子是个耐不住的性子,跟不得大军,很快会回去。
陈文......你就跟了李正风,他的学说适合你这种牙尖嘴利的家伙。”
陈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瞪大眼睛,揉着耳朵。他听见了什么?他的耳朵没毛病吧?陈武还在那纳闷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罗先?罗先是谁?他听说过大唐的大人物们,也听过阿古身边的林紫霞和白昂之等人,但罗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