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的看着她。

配殿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只看着她微微弯着的眼睛,眼角是一束一束的皱纹,但目光却那么温柔,好像春风抚过人心上一般。

那样的温柔闲适,甚至让人生不起任何激烈的情绪。

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的开口:“什么?”

她微笑着看着我,却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将刚刚那句话再重复一遍,而是慢慢的转过身去,又转向了之前她还在跪拜的那个牌位——也就是上一次我来到太庙的时候,在这里看到的那个异常高大的,破损的牌位。

看了一眼之后,她又转头向着我:“殿下只怕还没有来跪拜过这个牌位吗?”

“……”

这“殿下”二字终究还是让我的呼吸紧绷了起来,我慢慢的走过去,一直走到她身边,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檀香的味道,显得暖暖的,然后,我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高大的牌位。

“你要让我跪拜它?”

“是的。”

“为什么?”

她微笑着看着我:“作为女儿,殿下难道不应该跪拜母亲的牌位吗?”

……

又是一阵难掩的寂静。

只是这一刻,我全然窒息,没了心跳,也没了感知,甚至不知道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寂静到底是自己什么都听不到,还是周围的一切真的因为她的这句话而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开口,声音已经低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我,母亲?”

“是的,前朝——镇国公主,是你的母亲。”

大概是物极必反,在听了她“殿下”的称呼,在她让我跪拜自己母亲的牌位之后,再听到这个“镇国公主”的封号,我竟然反而平静了下来,呼吸平静,心跳平静,甚至也逐渐恢复了五识。我慢慢的转过头去,看着那巨大的牌位上狰狞的裂痕,斑驳的字迹。

深吸了一口气,我走过去,跪拜下来,磕头。

然后,听见她在身后轻轻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做完这一切,我慢慢的直起身来,再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牌位,才感觉到胸口有些刺痛。

之前,知道母亲过世,也知道了她的灵位没能进入颜家宗祠,让我无论是想要祭拜,还是倾诉,都投靠无门,却没想到,在离西川千里之外的京城,这庄严肃穆的太庙之内,会供奉着母亲的牌位,会让我有机会补偿这些年来的遗憾。

明明,早已经知道她和皇室的关系密切;明明,已经在心里有过无数的,自认为妄想的揣测;明明,早知道世事本无常,但真正置身其中,却还是难以承受。

我的母亲——镇国公主……

颜家主母……

她还有什么身份,是我不知道的?她还有什么经历,是我无法想象的?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的指尖抚上了那些斑驳狰狞的裂痕,仿佛也能感受到她这一生的坎坷经历,忍不住鼻子一算,眼睛也烫了起来。我压抑着自己,站起身来,回头对着那位护国法师——

“今天和法师一叙,实在难得。我想法师也明白,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她微笑着看着我:“贫尼会尽量的。”

我不由得一怔。

我以为她会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没想到她说“尽量”,难道这个时候,她还打算有什么保留吗?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去关心她的措辞了,这位护国法师慢吞吞的走到我旁边的那个蒲团上,我便也从善如流的坐到了这一边的蒲团上。两个人坐定,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

她的目光依旧温柔,注视着我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疼爱的长辈,在注视着自己的晚辈。

不过,我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有些怔忪。

太多想要问的,太多的谜团,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反而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问哪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她看着我有些无措的样子,微笑着说道:“殿下如果不知该如何开口,不如让贫尼先说吧。”

我看了看她,点头道:“好,你说。”

她上下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其实,贫尼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公主殿下,都快要忘记她了,但现在见到殿下,又仿佛见到了她本人。”

“我跟我娘像吗?”

“并不像。”

“那,法师为什么说像见到她本人?”

她微笑着看着我:“殿下的身上,有镇国公主的影子,”说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恍然,仿佛又看透过了我的身体,看到了其他的什么,道:“有镇国公主的精魂。”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母亲,是前朝最后一位公主吗?”

她眼神复杂的看着我,点头:“是的。”

“不过我听说,在裴氏一族入关,占领了皇城之后,前朝的皇族全都被杀了。”

“是。”

“而且,是被最后一位帝王——戾帝,也就是,我的外公所杀。”

“是。”

“那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死?”

她仍旧看着我,目光显得格外的苍然,慢慢说道:“大概,这就是天命吧。”

“天命?”

“天命不绝她,也不绝这一线血脉。”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就听见这位护国法师轻轻的说道:“殿下刚刚提起的戾帝,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想了一下,说道:“子不言父之过,更何况是外祖父?”

她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殿下倒是谨慎。不错,传言和前朝的记载,对戾帝都颇有微词,所有人都知道的,贫尼也就不赘述了。不过,即使说了,戾帝本人,大概并不会在意。”

“哦?”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平静的说道:“他虽然上承天命为帝,但其实,他应该去做一个逍遥散仙,哪怕生在盛世,在一个富贾之家,也会是一代文豪,乐坛领袖,或者,风流游侠,或者,盖世伶优。只可惜,他生在帝王家,又生在那样的乱世。”

我这时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听到有人谈论戾帝——我的外祖父,感觉怪异极了,又觉得有些新奇,她继续说道:“所以,他的风流倜傥,就变成了荒诞,他的潇洒飘逸,变成了乖张——他,亡国了。”

听了她的话,我渐渐的有些明白了。

说实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大一个王朝,寻常的人来做皇帝,最多是做不好,却惟有那样天纵英才的人,才会真正的做到毁灭,非凡的才能在某个领域也许会带来巨大的建树,在另一个领域,带来的大概就是毁灭性的的打击了。

护国法师又继续说道:“其实,你的外祖父也并不是想一直占着皇位,他一早就希望能传位给别人。偏偏,他的兄弟们在之前的夺嫡中都被杀的被杀,病逝的病逝,同辈的只剩他一个,所以,他就寄希望于自己的子嗣。”

我急忙道:“那——”

“可惜,他虽然风流,收罗天下美人,却偏偏一个子嗣都没有。”

“……”

“因为这件事,他日夜忧心,甚至开始寻仙问道,不过,不是为了修成仙体,而是为了炼药,让他可以生出继承皇位的儿子来。”

“那,生出来了吗?”

护国法师轻笑了一声:“期盼了十个月,迎来你的母亲。”

“……”

我忍不住,也轻笑了一声。

可想而知,那个时候外祖父的失望了。

护国法师又继续说道:“虽然失望,但他对你的母亲却是非常的疼爱,一出生,就敕封为镇国公主,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先例,并且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镇国公主殿下的多才多艺,大半都是继承了你的外祖父。”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回想起母亲教授我的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我只捡了她的皮毛,却也自知高过不少人,而现在才明白,她的雅致清静是从何而来。

我说道:“所以,就是这个原因,城破之时,外祖父杀了他那么多嫔妃,还有公主,却独独放过了我的母亲。”

护国法师长久的看着我,终于轻叹了一声。

我不由的握紧了拳头:“就算,她逃过了外祖父的那一次杀戮,那后来呢?裴家的人也没动她?”

护国法师淡淡的一笑:“这,大概也是天命吧。裴氏一族攻破京城,占领皇宫,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这些人踩着没过脚背的血走进太和殿的时候,就看到堆积成山的尸首后面,大殿的上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我不由的紧张了起来。

“她的身上全都是血,脸上也是,头发里也是,血没过了她的脚踝。”

“……”

“但她的眼睛,却出人意料的干净。”

“……”

“而且,这么一个女孩子,不哭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着,看着那些拿刀闯进来的人。”

我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一刻,想象着我的母亲。

“然后那些人放下手里的刀,跪了下来。”

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护国法师看着我紧缩的瞳孔,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殿下莫要惊怕。”

我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再看向她的时候,多少有点被人扼住脖子刚刚松开的感觉,微微的喘了口气,然后才说道:“法师说起这些,那么清楚明白,难道城破之时,法师就在皇宫?就在大殿上,母亲的身边?”

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法师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有人告诉贫尼。”

“谁?”

“第一个放下手里的刀,跪下的人。”

“他,是谁?”

她笑道:“自然就是太上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