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都是一股子猪圈的味道,身上那锦衣绸缎也早已换成了麻布粗衣,他倒是很能适应这样的地方,脚踩猪粪,手拿笤帚,竟然丝毫都不喊累,还在那儿嘴甜地喊着,“大姐,你可真厉害,打这以前您真是一个人弄的吗?”
妇人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小孩龙凤胎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在凉亭那处坐着背书,还有一个大一些的,则是帮着家里忙上忙下修补屋顶。这一家的男主人据说是去参军了,所以这三个孩子都是这妇人靠着卖猪养大的,自然很能干。
“你啊也就是生在了好人家里。”妇人在务农,侧着半张脸和他说道,“只不过,为何要流落到我这穷酸地方,来干这些脏活,学些东西,还是得去当官,不能像我这般没有出息。”妇人在一旁念叨着,大概也是念叨给那俩个背书背着快要睡去的孩子,俩孩子相视各自埋进书里头。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娘的大腿,撒娇道,“娘,我又不能当官,为何我也要和哥哥一样念书?”妇人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紧接着摇头,看着凉亭那几乎快睡去的男孩。
叹息道,“是啊,我家小妹再下去也去不起私塾了,干脆帮娘干活可好?”
“大姐,这汉字诗歌我倒是懂一些,要不,我来试试。”
妇人满脸不屑地看着他,“算了,你要是有这能耐,早就在朝当官了,何苦还要沦落至此地步,还是赶紧把这猪给我清理干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他将头凑近那孩子的书册,缓缓说道,“千字文……大姐你家可有笔墨?”妇人愣了愣,收拾了一旁的东西,从家里头拿出一支还带着分叉的毛笔,笔杆很光滑像是用了很久。
玉乾接过笔杆子,在那张泛黄的宣纸上写下方才那一十六个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写时更是行云流水一般,通畅到底。一旁的妇人几乎看呆,还有那俩孩子凑过脑袋好奇盯着宣纸上那几个大字。
“娘,大叔的这幅字写得还真不赖,比起私塾的先生都要好。私塾先生说了,他那字可是堪比王羲之的,那大叔这字岂不是要比王羲之还要厉害!”
玉乾将笔一搁,蹲下身子看着那女娃说道,“小妹,以后不能喊我大叔,要叫也得喊哥哥,知道吗?”女娃子扭过脑袋,不去理睬他,继续趴着看着那张字,小心翼翼地触碰每一个笔画,像是看到了新鲜的玩物爱不释手。
“给我!”男娃的力气要大一些,一把将那字扯到一边自己看着,“小妹你又不学,还是把它给我!”
“二哥!这是大叔写给我的!你怎么可以抢小妹的东西!”女娃在他身边来回转悠,但他伸手将那字抬得老高,那双小短手又如何够得到呢?只能蹲在一旁哭起来。妇人一边将她抱起,一边看着玉乾无奈地摇头。
他突然想起什么,在宣纸的空白处又画上了一条横线,问道,“还记得千字文的头四个字是什么吗?”
女娃止住哭泣,抢先一步回答道,“天地玄黄!”
“嗯。”他在那一条横线之上写了天字,之下写了地字,“天是青黑色的,而地则是土黄色的。此乃天地玄黄。”
“那哥哥,宇宙洪荒是何意思?”男娃也颇有兴致将头凑了过来。
“《淮南子》里有说,上下四方叫作宇,古往今来叫作宙。”他随意画出一个碗瓢状,继续说道,“宇宙洪荒是指,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空间与时间都是无可限量的,它比整个玉都要大,比整个世间都要宽广,它比一天要长,比人们出现的还要早。”
妇人在一旁很是吃惊看着他,小心问道,“你这——教的可是对的?”
风尘此时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道,“我家公子接受的是玉都最好的教育,倘若说他说的是错的,那玉都的任何私塾都不可能是对的。”
“说的那般好听,既是有如此才华一人,为何还要沦落到与我们这样的地步?”妇人拉扯过两个孩子,嘱咐道,“这书还是得去私塾念,你啊,要是愿意就待在这里养猪,要是看不上,那就去别处找活!”
“你!”风尘本欲上前理论,却被玉乾给拉扯住,他那表情似乎沉寂了片刻,随后又显示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大姐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要继续留在玉都,做什么活对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自然,这俩孩子有什么不懂的,也都可以来问我!”
妇人将那一桶泔水交予他,发出一阵阵恶心的味道,他微微蹙眉,还是欣然接受了,转过身,继续喂这猪圈里那几头哼哼作响的猪仔。风尘不明白,为何太子会选择忍辱,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自暴自弃,难不成,他不想要重回皇城,拿回属于他的那些东西吗?
或许风尘始终不明白,玉乾心中所想,他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不是皇权,也不是美人?那留在玉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风尘,昨日我让你去查阿恒那处的动静怎么样了?”他舀起一勺泔水,朝着那猪仔的方向递去,猪仔发出哼哼的叫声,而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要埋在这些猪叫声中。
“殿下,二皇子昨日在皇城内待了许久,但并未听到什么圣上颁布有关立储的消息。殿下可是要行动了?”风尘这一说,他手中的泔水倒出来些,随即身边跟来许多小猪仔在一旁哼哼。
他那脸上依旧是冷淡的笑,随即是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倘若阿恒真有能力做着玉都的王,谋百姓之利,我自然可以归隐田园接着喂猪。”
“那倘若他没有呢?”
脸上的冷笑凝滞,随后则是眼神出的一丝光亮忽闪而过,“今日我愿拱手相让,他日也必将全数拿回。”风尘至此仿佛突然明白了他家主子想要的是什么,并非是那高不可攀的地位,也并非是万众瞩目的身份,倘若百姓安好,他宁愿此生在此处喂猪谋生,但倘若二皇子不能做得比他好,他必定会浴血讨回这一切。
这是风尘所敬佩的太子,也是太子自己所始终不变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