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时,房门忽然被打开,光亮也随之投进来,林滉感觉刺眼,下意识低垂了脑袋。

该说些什么呢?中非友谊万岁?中非人民一家亲?

林滉的脑子有些混沌,甚至不着边际地想起历史课本上那句“中国是被非洲兄弟抬进联合国的。”

而现在,他也不指望被抬到联合国了,抬回收容中心就行。

“那我就把人带走了。”正自嘲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林滉寻声望去,看见了一个亚洲面孔的男人,心里不由一震,这算是得救了吗?

迟疑间,已有人过来帮他解了绳子,“You,go.”他说。

得到确认,林滉立马上前,准备扶起Nahal,却被制止。

“Just/you.”那人说,林滉记得他,他是这个团伙的老大,他找到Nahal时,他就坐在一旁发号施令,气派十足。

林滉也很坚持,表示Nahal不走,他也不会离开。

他这么说,期间望向那个亚洲人,想询问他的身份和来救他的理由,却觉得眼下的时机并不好。

韩东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待烟雾缭绕时,才缓缓开了口:“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团伙的头目不乐意,“这个人,Nahal,他坏了我们的规矩,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愿意替他赔不是。”韩东说,与他一同来的当地人也帮忙说话,他表示,如果他愿意放Nahal走,除了适当的感谢费,以后他们需要的各类商品也都会有折扣。

塞内加尔的轻工业非常落后,很多必需品都需要依赖进口,而中国商品在这里尤其受欢迎。

头目思索了一会儿,并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Nahal一下得罪两个这么有来头的人,况且他还能从中捞到不少好处,于是答应了下来,但同时提出,不想再让Nahal留在达喀尔。

这不是让他们兄弟两分开吗?林滉愤懑,要鸣不平,韩东看出他情绪的波动,赶忙将他拦了下来。

“来日方长,先解决眼下的麻烦要紧。”他说,拍了拍林滉的肩,“走吧,外面还有人等着呢。”

外面还有人?林滉扶起Nahal,跟在韩东的身后,心中疑云密布。

*

见林滉和Nahal安然无恙地从楼里走出来,梁璀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

她打开车门,下车,在对上林滉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时,不由骂他冲动,“你做事都不长脑子吗?还是你以为你是蜘蛛侠?”

林滉见到梁璀错,下巴就快掉到脚尖,实在是没想到,找人来救他的人竟然会是她!

“我……我……”吞吐半天,林滉干脆默了声,免得自取其辱。同时心中觉得这个女人来头着实不小。

*

将受伤的Nahal送到医院后,韩东提议一起吃顿饭。梁璀错稍显犹豫,林滉却抢先欢快地答应了下来。

韩东看着这两个极不默契的小孩,笑了笑,驱车带他们去了达喀尔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馆。

思乡的情绪大概从舌尖的失落开始,在对中国菜的想念这点上,林滉和梁璀错倒是很统一。

“来吧,点菜,这家餐厅的老板也是木城人,你能吃到正宗的很正宗的木城菜。”韩东说,将餐单递给了梁璀错。

一旁的林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你们也是木城人吗?我也是啊!”他指着自己,兴奋的情绪难以言表。他怎么都没想到,世界会如此之小。

“是吗?那可真巧。”韩东笑:“看来我们是真的很有缘分。”

梁璀错捂额,这已不止有缘分了,这是孽缘。

林滉沉浸在老乡见老乡的喜悦感里,话变得更多了,梁璀错用夹菜的方式提醒他,却仍唤不醒这个迟钝的人。很快,林滉便连韩东的在非洲的创业史都给问了出来。

好在韩东也不在意,甚至很喜欢这个明朗有趣的少年。

“所以你们不是什么神秘的国际组织成员啊。”林滉舒了口气。

这你也能相信,梁璀错用关爱弱智的眼神望向他。

*

终于吃完这餐饭,梁璀错只想快些回到酒店,韩东受人之托,还有交代,又要了壶上好的茶,给她斟上。

“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回国?国内可是有人很记挂你啊。”韩东说。

昨天他便接到许名扬的电话,拜托他务必找到梁璀错,将她尽快送回国。

“这个……我自己会看着办的。”梁璀错诺诺地说。

林滉发现她在他面前的耀武扬威此刻在韩东的面前收敛的极为隐秘,这个女人还真是叫人猜不透。

“你哥哥的意思是,尽快,最好就明天,机票由我来定。”

梁璀错想要拒绝,却摸不清韩东和家里另外那位是否相识,衡量之下,只得让步,“那麻烦您帮我订下周五回国的机票吧。”

“好,就依你的。”韩东终于喝了一口茶,又说:“你哥哥说,你在美国留学多年,是个非常独立有主见的孩子。”

是吗?但却也有很多东西不能主宰吧?梁璀错也抿了一口茶,茶水在口中一点点回甘,只是心里的苦涩却只有加重的痕迹。

“嚯,不是吧?”林滉的声音又响亮了些,一只手激动地覆在了梁璀错的手背上。“我也在美国留学,你哪所学校的?”

“……”

在美的中国留学生数见不鲜,真的值得这么激动吗?梁璀错性子冷淡,并不为这样的巧合感觉激动,她皮笑肉不笑着,把手抽了出来,而后抽出一张湿纸巾,默默地擦起手来。

“哈哈……”林滉的笑声爽朗又尴尬,转而面向韩东找寻安慰,“韩叔,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很有缘分啊?”

*

Nahal在医院只住了一天,便坚持出院了。

林滉一再表示会承担他所有的医疗费,却被拒绝。想着那个头目说不许Nahal再留在达喀尔的话,他更不免觉得担忧。

而韩东的意思是让他先去他在其它城市的工厂工作,等避过风声再说。在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收容中心那里,林滉无故消失,本以为会被批评,但Nessa却夸大了他营救Nahal的事迹,最后他反而被表扬了一通。

虽然已经找回了电脑,但梁璀错却仍旧每天来收容中心打卡,林滉也照例围转在她的周围,并时不时地找机会想要问出有关于她更多的信息。

“你高中在木城哪所学校读的啊?”

“23岁的话,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

“那你还回回美国吗?比如读个研什么的,还是直接回国工作?”

“话说你究竟为什么来非洲啊?旅游?采风?”

“听韩叔的意思,你家里人好像很着急你回去啊?”

“你有个哥哥是吗?听那天的话,他管你管的很严?”

……

但不管他怎么问,梁璀错都是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

冷漠。

装神秘。

又一次套近乎失败,林滉撇嘴,但看着梁璀错因为洗衣服而浸出一脸汗,还是下意识地拿起迷你风扇帮她降温。

阳光明亮,投射在不大却很温馨的院落里,衬得黄色的墙暖澄澄的。

林滉一面单手托起风扇对向梁璀错,一面眯眼看着头顶的万里碧空,感叹:“哎,回了美国就没这么晴朗的天气了,匹兹堡的冬天啊,超级漫长,夏天也经常刮风下雨。”

这种失落的情绪还没能来得及发酵,林滉便被正在晾衣服的梁璀错甩了一脸的水珠。

“少发感慨,过来干活。”梁璀错一记白眼杀来,拿起盆里的被单,示意他过来帮忙。

这姑奶奶的属性,林滉是服气的,于是赶忙上前,拎过被单的一角,和她一起把多余的水分拧出。

*

洗完衣服,梁璀错和林滉带着Nessa在巷子口坐着,人手一根冰棍。

Nessa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梁璀错,一会儿又看看林滉,半晌,语气失落,“哥哥姐姐,我舍不得你们。”

梁璀错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要离开,林滉他们也快要结束志愿者的工作,非洲的这个夏天,正开始进入尾声。

林滉立马伸出小拇指,跟Nessa约定,一定会经常给他写信,下个暑假还来看他,立马让这个本就心思单纯的小孩忘却了些许离别的愁苦。

“喂。”用手肘轻碰了下过分安静的梁璀错,林滉问:“都要走了,留个联系方式呗。”

“Nessa,you/want/eat/something/else?”话题却被迅速转移。

“喂,不要这么冷漠啊。”林滉不死心。

“哦。”一秒结束话题专用词。

“我总得把钱还给你吧。”

“不用,当做赔你PSP的钱。”

“那也太多了。”

“剩下的捐给收容中心就好。”

“要捐款给收容中心,也要还钱给你。”

“那就捐两份吧。”梁璀错说,她的表情认真,语气也没有半分戏谑的意思。

林滉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语气冷漠,并说着各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还不叫人生厌。至少,他无法跟她生气。

恍神间,Nahal走了过来,他将Nessa抱了起来,有些羞涩的跟林滉和梁璀错打了招呼。

因为要谈接下来的一些打算,所以待了一会儿后,Nahal提议出去走一走。

林滉想要问他关于离开达喀尔,去其它城市工作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却是迟迟开不了口。

如果家园可以依托,未来也不至于混沌,谁会愿意背井离乡,漂泊不定。

梁璀错自知并不擅于开解人,照旧将沉默发挥到极致。

相反,Nahal的话倒是多了不少。

“中国还有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他问,因为问题太过笼统,林滉和梁璀错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里的生活会不会容易一些?”他又问,其他两人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但答案仍旧不是呼之欲出的。

中国,美国,塞内加尔,都有生活容易的人,也都有生活艰难的人,又或者说,生活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梁璀错和林滉都明白,Nahal更想求解的题目其实是生存。

“也许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它们和塞内加尔一样,都是很棒的国家。这件事过后,那群人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你也可以开始好好生活了。”

林滉笨拙的安慰,Nahal咧嘴露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齿,扫去了脸上的大半阴霾。这里的人热爱歌唱和舞蹈,笑容也像阳光一样明亮温暖。

顿了顿,他又问:“你们想去我长大的地方看看吗?”